她却已听出了不对。是什么事瞒着她,怕引得她伤心?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面色微微发白,却努力的不露出来,对着瞳儿笑道:“师姐的伤已经好了,自然不必瞒师姐了。师姐已经知道了。”

瞳儿惊讶道:“原来师姐已经知道了哦。那,师姐要过去看看大家伙儿吗?”

她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却硬装出平静的样子,微笑道:“这正是要过去啊。咱们一起过去好吗?”

“好啊。我刚从鬼仙师傅那里提了刚刚熬好的药,给伤员们送过去呢。”他迈着小短腿奔回去又提起那只木桶。那只桶盖了盖子,晃动间,缝隙中冒出缕缕热气,重重的药气飘了出来。

方小染忽然明白了每天空气中飘的药香味的来源。她一直以为那是鬼仙在给她制药散发的气味,却没想仔细想想:仅给她一个人熬药,哪来那么持久的药味?

她伤未全好,不敢提重物,只能由着瞳儿吃力的提着大大的木桶前面带路。二人一起去往东边师兄弟们集中居住的院子。

远远望见院门儿时,就看到几个人倚着墙根儿在门外晒太阳,有的头上扎着绷带,有的腿上绑着夹板。望过去,有的认得是本门的师兄,有的不认得,估计着是外地玄天武馆来的师兄弟。

路过他们身边时,她的目光在他们的伤处掠过,只觉心下一片茫然,神情也木木的,连其中一个认得她的招呼她“染师妹”,她也呆呆的没有反应。

待进到院子里时,看到满院子摆着的担架上躺着或呻吟、或沉睡、或聊天的同门,重重的血腥气和药味儿扑鼻而来,几名师姐妹紧张的穿梭其中照顾着他们。尽管进来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胸口传来的钝痛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分不清是伤处在痛,还是心攥起的疼痛。不得已,扶着门边儿站了一站。

忽然听到一声惊讶的唤声:“染儿!你怎么过来了?”

她强稳了心神,睁眼看去,见是教中颇擅长医术的二师叔。二师叔四十多岁,面貌清濯,刚刚大概在给哪位伤员处理伤口,两手沾满了血迹。他见方小染面色苍白,额上浮着冷汗,不由的惊诧担忧,想上前扶她,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又顿住了,转脸喝斥旁边的瞳儿:“瞳儿,还不快扶一下你染师姐!”

瞳儿这才察觉她面色有异,急忙把药桶搁在脚边,搀住了她的手臂,担心的问道:“师姐你怎么了?”

二师叔斥道:“你还敢问!谁让你把师姐领过来的!”

瞳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又是急,又是委屈,大眼睛里浮出泪水:“我,我……”

方小染急忙摆了摆手,替他说情:“二师叔不要骂他了,不怪瞳儿,是我骗他带我过来的。我早就该过来了,帮不上忙,来看看他们也好。”

二师叔叹了口气:“咱们也很想染儿啊。只是掌门怕你看到师兄弟们受罪会难过,才不瞒着你的。染儿的伤可大好了?”

“已全好了。”

“伤的那样重,还是不要累着的好,这里气味重,莫要熏着了。快回去歇着吧。”

“我刚来怎么就要我走?让我在这呆一会儿吧。”

有伤员发出痛苦的呼喊,听得她心中一颤。二叔师回头看了一眼,匆忙道:“我得过去了。染儿想呆一会就呆一会儿吧。瞳儿,给师姐拿椅子去。”伸手提了瞳儿提来的药桶,急忙的去看伤员了。

瞳儿小跑着去找椅子,方小染则慢慢走进了院子,抬眼将伤员们一个个看过去。每个人都伤得不轻,大概伤的轻的也不会送到山上来休养。有的醒着,有的昏睡着。有认得她的,还笑笑的朝她朝手,她想对他也笑一笑,嘴角弯起,泪珠却滚了下来,急忙抬袖掩住眼睛。

瞳儿搬来了椅子,扯着她的衣角让她坐下。她却没有落座,问道:“为什么大家都躺在院子里,不在屋子里歇着?”

瞳儿答道:“今天太阳好,二师公让把伤的轻的、可以挪动的伤员抬出来晒晒太阳。”

这些居然还是伤的轻的。想起之前她问小鹿是否有伤亡时,小鹿说“没有伤亡”时那笃定的语气,虽知道是为了怕刺激到她,还是不由的暗暗埋怨小鹿瞒她。但是话说回来,打仗定然会有人受伤,这是无可避免的,只怪她想的太天真了。她转身朝那排屋子走去。

这排房子原本是师兄们的宿舍,里面是长长的大通铺。走进去,看到通铺上躺着七八名伤员,都是一动不动,昏睡不醒。

身边传来瞳儿的声音:“染师姐别担心,鬼仙师傅医术很厉害的,他每天都过来看这几位师兄,说是保他们死不了。”小手软软的、安慰的握住了她的手指。

还好,有鬼仙在。她心中略略好受了些。低头对着瞳儿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这小家伙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怕打扰重伤员的休息,她只挨个儿看了他们一遍,就悄悄退了出去,想在院子里帮帮忙儿。二师叔看到她东瞅西瞅的找活儿干,急忙上来阻止,令瞳儿把她送回去休息。

拗不过二师叔,只得随着瞳儿回去。

走到半路上,忽然又转起了心思。遂停住脚步对瞳儿道:“我看那边人手很紧,瞳儿回去帮忙吧,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瞳儿不答应:“二师公让我把师姐送回去的,我还是送到地头儿吧,否则又要骂我了。”

“都快要到了,真的不必送了。我又不是不能走。我帮不上忙已经很难过了,还要多占个人来送我,这让我更过意不过了。”一面说着,露出一个极伤心的表情来。

瞳儿急忙拖着她的手儿哄道:“师姐别哭!瞳儿回去就是了。”

“嗯好好,快去吧去吧。”

瞳儿抬脚小跑着往回走,一路上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两三次,看到染师姐微笑着在朝他挥手儿。这才放心的回去了。

眼看着瞳儿的身影消失在一个拐角儿,方小染嘴角的那一抹笑零落下去,抬眼望向后山的方向,脸上浮起忐忑不安的表情。原地犹豫的站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举步向后山走去。

后山原本是片风景秀丽的天然园林般的所在。漫山遍野是或天然、或人工栽种的果树,方小染第一次见到袭羽,陷入幻想般的迷恋时,就是在后山的一片桃树林中,彼时,桃花开的正好。

此时已是深秋季节,所有果树的叶子都已或枯黄,或凋零,桃花不再,绿叶无存,只有灰色的枯枝交织,与林间那密密麻麻的新坟,构成一幅无比凄凉,无比萧索的画面。

方小染的双膝像被抽去了骨头,瘫软的跪倒在这片坟茔前。后山已有一小半土地被新坟覆盖。一共有多少座坟墓?一百座?两百座?她数不清。模糊的视线扫过一道道当墓碑竖立的木牌,上面用墨写了墓主人的名字。其中有很多是她熟悉的,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张亲切的笑脸浮现。

在她的印象中,他们都是笑着的。大概是因为他们每次看到她时,都是对她宠爱地笑着的,才会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吧。

如今斯人何在?笑容何在?他们都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宠爱的唤她一声“染师妹”。

心口处深深的绞痛,痛得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迷蒙间,那些树的枯枝上似有繁密的樱色花朵绽放开。她隐约又回到了那个梦境,见到爹爹和娘亲的梦境。爹爹和娘亲的坟墓就在这附近。原来梦里的地方,就是这里。那个世界是与这个世界重叠的吗?另一个世界的桃园,桃花是永开不败的吧。

在那个梦境中,爹爹和娘亲说:不要有怨。

说的是让她不要因为些数不清的坟茔去埋怨爷爷,和方晓朗他们吗?

她不怨……她没有更多的心力去怨。她只觉得心疼,心疼,心疼……

小鹿发现她不在,找得天翻地覆时,还是那只小黑狗崽儿,拚命尖叫着撕咬小鹿的裤脚儿,才引起众人的注意,领着人在后山坟地找到她。她已蜷卧在一座坟茔前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被送回了她的闺房。睁开眼,看到方中图面色忧虑的守在床边,将她的一只手紧紧合在他满是茧子的大掌之中。

“爷爷……”她唤了一声。

方中图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忧心的问道:“染儿心口可觉得痛?”

“痛呢。可是不是因为那伤,是因为心痛呢……”眼泪顺着眼角滑下。

“染儿……”方中图心疼的用粗糙的手指替她抹着眼泪,“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她很想问,爷爷,你怎么舍得将你的徒弟徒孙们送上前线,他们如今丢了性命,你不心疼吗?他们的家人将他们托付到你的手中,你该如何他们的父母交待?可是话到嘴边,看到爷爷近日里忽然苍老憔悴了许多的脸,竟没有忍心问出来。师兄们多数是他看着长大的,如同自己儿孙一般,他心中的悲痛,比起她来,是有过之无不及吧。

只能叹了一声,问道:“爷爷,这样做,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