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如此一问,方中图眼中原本蓄着的温存迅速的沉淀,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冷酷的神情。他依然合着她的手,目光似是落在她的脸上,却又在未知的深远处聚焦。“染儿,”方中图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值与不值,谁也说不清,只看各人心中的一杆秤如何衡量。咱们今日到了这一步,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爷爷是押上了全部赌注,必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要么全盘皆输,要么获得巨大的回报。我要的是玄天教与方晓朗共拥江山,同享天下。成功与否,在此一搏。”

此时的方中图,狂傲,霸气,气势迫人,让人不敢说半句杵逆的话。这样的方中图在方小染看来,是如此陌生。然而这才是真正的方中图吧。那个慈祥可亲的爷爷,只是在他的小孙女面前才展示的一面而已。

她明白,她一个小小女子,在这如浪滔般的大势面前,劝说的话说也无益。爷爷也罢,方晓朗也罢,他们胸中的江山丘壑,不是她所能左右的。她只能做爷爷身边的小孙女,方晓朗身边的小女人,静静的接受,默默的支持。

手指轻柔的绕着爷爷骨节粗大的手指,闭了眼,轻声道:“爷爷……染儿别无他求,只但愿爷爷你,还有方晓朗,还有师叔师兄们……能够……”

“平平安安”四个字,哽在喉咙处,硬是没能说出来。

已经有那么多人付出了生命,以后,会有更多。平平安安……是如此沉重、又如此无力的叮嘱。

方中图的脸上又恢复了慈爱的神情,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叹息道:“染儿或许想不通……”

想不通吗?也不是。只是她一直躲在温暖屋子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当现实如突然冲开门窗的狂风暴雨扑面而来时,将她冲击得措手不及,七零八落。如果一直参与其中,可有早就慢慢接受、并热忱的为这份大业献身了吧。因为大家太疼她,将她保护的很严,反而在突然面对的时候,难以接受。

看到她的神情呆呆的,方中图静静退了出去。方小染一个人卧在**,纷乱的思绪慢慢沉下。

过了一个时辰,方中图不放心的回来看她时,她已不在屋子里。不由的吓了一大跳,直到找到伤员住的东院,看到坐在伤员中间笑笑的陪伤员说话的小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远远望着那张笑脸,那明媚的笑容底下,把悲伤掩藏得严严实实。

方中图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心中些许放松,又些许沉重。他的孙女似乎忽然长大了呢。做为长辈,赋予她这样的成长,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愧疚。

然而,他还是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她。她若是知道,他们的代价早在十几年前已沉重地付出,用血味的辛辣,坚定了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念头。

已付出那么多,他须得讨还报答。否则,怎过的去,怎对得起……

眼前的状况已令染儿堪堪的承受不住,哪敢再将那过往的伤疤再掀出来。

永远不提起,也无不可。

接下来的几日,前线偶有伤病员送过来,人数却是很少。据说前方进入了僵持对峙的状态,已有几天不开战了。方小染整天在东院里帮忙照顾伤员。她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一些轻拿轻放的活儿也能干的了了。

这一日,几名小兵送几个伤员回来,鬼仙得信前来问诊。一名小兵望见鬼仙,径直跑到他的面前,说道:“鬼仙师傅,军师让我跟您要一味‘集晶芝’的药物。”

这句话落在方小染的耳中,她却没有反应过来“军师”指的是谁。

只听鬼仙问了一句:“集晶芝?这是治眼伤的药物。是晓朗要的吧?谁的眼睛伤了?”

小兵道:“不知道,是军师传的话。”

鬼仙见来的几个伤兵的伤情都不是十分紧急,道了一声:“随我来取。”起身领着小兵去他的制药房取药。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小染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军师”指的是方应鱼。方应鱼传方晓朗的话,让人捎治眼伤的药?谁的眼睛伤了?心中忽然生出芒刺一般扎得难受,手中捧的一只碗啪的跌在地上摔碎了。

大家都在忙碌,谁也没有在意她摔碎了一只碗。

她六神无主的呆立了半晌。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会不会是方晓朗的眼睛伤了?是不是?是不是?

强烈的不祥猜疑让她心慌意乱,越想越觉得是方晓朗有事。梦游一般出了院子大门,朝着城门方向眺望。韦州城占地广阔,玄天山接近城郊,算是前方战场的大后方了。从她所站立的位置望去,只看得见薄雾轻笼着地平线。胸口郁结着担忧,心却长了翅膀飞出去,投进那迷蒙雾气中,不知下落。

她没有想找人打听是否是方晓朗的眼睛受伤——他若是想瞒她,小兵的嘴巴定会很严,问也问不到真相。多想立刻飞去前线,去亲眼验证一下。冲动间,转身就想跑去跟爷爷申请去一趟,跑了一步又顿住了脚步。

以爷爷的性格,定然不准她前往战火纷飞的战场。

心中正纠结着,瞥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车上装了满满的各色草药,正在整装待发。这辆马车原是运送伤员回来的,返程时要带上各种药物,供给前线带伤上阵的伤员和病号。

方小染眼珠转了一转,飞快的跑去找了个纸笔,在纸上简单写了几个字:“我去随马车去看看晓朗就回。染儿。”

她打了个如意算盘:悄悄的跑去前线看看方晓朗有没有事,没事最好,就当给他个惊喜。如果他同意她呆在身边照顾他几天那就更好了,当晚差个人回来知会一声即可。而天黑前不会有人想起来找她,到时候瞳儿把信交给小鹿,他们知道她的下落,也不会过于焦急了。

把纸折成小小的一块,找到瞳儿,将他拉到一边,神神秘秘道:“瞳儿,想不想当个小信使?”

瞳儿只是个五岁小童,自从战事开始,一向觉得往来于玄天山和战场之间的信使兵十分威风,分外仰慕,一听这话,顿时兴奋得大眼睛闪闪发光:“好啊好啊。”

她把那张折好的纸塞塞进他的衣兜中,道:“等天黑后把这张纸交给你鹿师姐,你就是咱们合格的小信使喽!记得,一定要天黑已后才可以送过去哦。”

天真的小娃抿着嘴儿,捂着口袋中的信郑重点头。

看着小娃认真的表情,方小染一阵愧疚:抱歉,好瞳儿,再三的利用你,大概又要害你挨一顿骂了……谁让你很傻很天真呢?不利用你利用谁?

交待好了“小信使”,方小染瞅了个没人注意的当空儿,迅速的爬上装满草药的马车,埋身在一袋袋蓬松的草药中间,藏了个严严实实。

不一会儿,跟着鬼仙去要“集晶芝”的小兵回来了,招呼了同伴一起坐上驾车的位子,驱车下山。谁也没有发现车上还藏了一个人……

从玄天山去往城门的路途可是不近,要走半天的功夫。出发时已是暮色时分,估计到达目的地时天也就黑透了。方小染躺在散发着药香的袋子中间,被行驶的马车一路摇晃着,只觉得睡意上头,很快就香喷喷的睡着了。

她这边睡的香甜,浑然不知她的擅自出走已引起一场大乱。因为……瞳儿那小子,劳累了一天,到了晚饭时间饿急了,只顾着吃饭,吃饱了就去睡了,竟把“小信使”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

方中图和小鹿天黑后才发觉方小染失踪不见,在教中一顿疯找,也不见她的踪影,而谁也想不到去把睡得肚皮朝天的瞳儿晃起来问一问。在大家慌神儿之际,小鹿灵光一闪,猜着方小染是不是因为思念方晓朗,跑去前线了。

大方向猜对了,却没有人想到方小染是跟着送药的马车去的。

于是派了人马,打着火把,沿着从玄天山到军营一路寻找,一直找到军营时,已是深夜时分,却也没有找到方小染的人影儿。

他们慌里慌张的跟官兵们打听有没有见到方小染时,恰被方应鱼听到,惊声问道:“你说什么?!”

一座军帐的门帘一撩,披着麾敞的方晓朗走了出来。看到众人慌乱的神情、方应鱼苍白的脸色,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方应鱼沉着脸,硬梆梆道:“染儿从教中出走了,估计是往这边来了,可是路上并没有找见。”

方晓朗愣住,眼中掠过惊怔。半晌,沉声吩咐道:“备马。”

方应鱼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道:“敌军伺机待发,随时可能进攻,你身为统帅怎能擅离职守?多派些人手沿途再搜索就是了!”

方晓朗头也不回的飚出二字:“放手。”

实际上也由不得方应鱼不放手,他一甩手腕,就将方应鱼的手甩了出去。径直走向马匹。

方应鱼怒斥道:“方晓朗!你如此任性妄为,日后如何能担当大任!”

方晓朗的脚步顿住,虽未回头,却显然是迟疑不定。

未等他决定是坚守阵地,还是去寻找染儿时,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天哪!怎么有个人啊!”

是卸车的士兵,在搬开一个麻袋时,露出了底下睡着的人儿。

方晓朗与方应鱼怔了一下,拔脚跑了过去。火把的照映下,方小染头枕着一个袋子、怀里抱着一个袋子,兀自沉睡不醒。这么大的动静,居然也没将她吵醒。

方晓朗一个箭步跳上车去,先试她的呼吸和脉搏,只觉得略显沉缓,并无其他异常。抱起她轻声呼唤,也唤不醒。心中又担忧起来。

好在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所在:她枕的那个药袋子,恰巧是鬼仙配好的用于麻醉的草药,散发的药气也有催眠安神的效力,她正是因为呼吸着这药香,才睡得尤其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