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把包袱扎起又松开,松开又扎起,如此反复几次,香香问:

“蟾太太让你来传话的吧?有话就直说,我这兰园可不同你们那边,午时会有许多媳妇儿带着孩子过来玩,大家做针线活聊天,看到你在这站着人家不自在!你说完话,赶紧回去交差吧!”

冬儿果然停了手上动作,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一眼院门口,见无人来,才对香香说道:“兰太太,我们太……蟾太太一片好心肠,教我过来跟您说:您想不想大槐少爷?儿子是娘的心头肉,这么许久不见,您定是极想大槐少爷的对吧?可是老太太没问过您,就将大槐少爷给了别人!是镇上的大户人家,那家人没儿子,大槐少爷在那家里住不惯,天天哭着喊娘……您若不赶紧揪着老太太将大槐少爷寻回来,再过些时,少爷就不认得您这个娘了!”

香香怔住,大槐?天啊,这个……她竟然时常会忘记自己是个当了娘的人!

也不能怪她,前头香香的脑记忆里,潘兆安远比大槐重要,心心念念里,只有潘兆安!大槐,在她丰富的记忆泡沫里,不过是零星几点!

好悲催的小孩!

怎么着?老太婆不是很疼爱大槐,以大槐为傲么?怎的肯送给人家?

是当玩具玩腻了,还是看着有钱儿媳梁惠桃怀孕,想着自己即将有亲亲孙子,野生的大槐要不要都无所谓,先把儿子处理掉,然后再收拾当娘的?

怪不得呢,潘王氏昨天说过:有的是法子让你死!

可是梁惠桃当真这么好心肠?以前不闻不问,现在忽然送给她几件衣裳,然后又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她听,刚嫁进门不久的新媳妇,不是正需要讨好婆母的么?就不怕香香反咬她一口,在潘王氏跟前告状,说新媳妇讲婆母坏话?

香香看着目光闪烁的冬儿,微微一笑,品出味儿来了:以送衣裳为名,来给她传这个信,不管消息真假与否,也不管梁惠桃的目的是什么,新媳妇儿敢这么做,是因为她自信、她有把握控制事态发展!

不是说潘家现在她当家,吃的用的都是她的钱么?潘家使用的婢仆也都是她的人

。一句话,潘家天下,是她梁惠桃掌管!但上头有个那样的婆母压着,总不太舒服吧?新媳妇儿不敢明里跟婆母叫板,便暗地里使个绊——香香在潘家算什么?用得着她,她就是颗棋子,不用,她就是一粒被扔出去的石头!

香香安心了,看来蟾蜍太太没叫错,梁惠桃就是这么恶心讨厌!

香香不急不躁、从容淡定的态度让冬儿纳闷又奇怪,不安地唤了一声:

“兰太太?”

香香开口便打发她回去:“衣裳拿去还给你们蟾太太,代我传两句话:我现在还是潘兆安正妻,就是缺吃少穿,也归潘兆安管,用不着她操心!别打我主意,我最孝顺婆母,不学她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算计婆母!大槐少爷是我儿子没错,但他首先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她岂肯送人?蟾太太再不要使这种离间计,挑拔婆媳不和!”

冬儿怏怏而归,香香赶紧淘米做饭,果然刚吃完午饭洗了碗筷,就陆续有人来了,至日头正中,女人孩子来了一大群,还像昨天那样热闹喧天,又把四周鸟儿吓跑。

而潘家院子饭桌上,潘王氏昨夜睡不好觉,一大早地又往田垌上跑了一趟回来,胃口倒是开了,吃下一碗米饭一碗粥,即回屋去歇午觉,她吃饭一向快,潘兆安是知道的,便和梁惠桃起身送她,眼看娘进了东屋关上房门,小两口复又坐下继续吃饭。

娘不在桌上,潘兆安就给梁惠桃挟菜,梁惠桃故意骄情不要,潘兆安直接喂到她嘴里,梁惠桃心里甜透了,眼神只管纠缠着潘兆安,柔媚得能化解冬日寒冰。

冬儿回到潘家,因青儿在上房服侍汤饭,东厢房上了锁,只得捧着包袱走了进来。

梁惠桃给香香送新衣是问过潘兆安的,也让潘兆安过了眼,都是极好的料子,样式也新,潘兆安还感动了一会,夸梁惠桃善良大方,舍得把新嫁衣分给香香。

见冬儿怎么去的还怎么回,二人都极诧异,梁惠桃问冬儿:“太太客气,推辞不肯要新衣是有的,你怎不会说话?就说是老爷给新制的嘛!”

冬儿心道您头前又不是这样说,我就按着您的意思那么一讲,她就不肯要!

又恼香香托大,拿捏架子,自己虽是丫头,到底是富人家出来,香香说话口气要那么大做什么?谁不知道她只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人

因而故意撇了撇嘴,委屈地说道:“兰太太她嫌弃这衣裳料子不好,她说穿绸缎只肯要杭州城流云坊织造坊做的衣料,那流云坊专为达官贵人而设,做出来的绸缎灿烂如彩霞、柔薄若云烟丝柳,穿在身上夏日清凉,冬日暖和……好得不得了!蟾太太穿的这些衣裳料子,兰太太看不上眼!”

潘兆安和梁惠桃听得云里雾里,旁边的青儿轻斥冬儿:“这死丫头,出去晒会日头,魔怔了罢?说话不着边际,让老爷和太太怎么听得懂?你倒说仔细些,谁是兰太太?谁又是蟾太太?”

冬儿说:“是香……那边太太立的规矩!说咱们老爷有两位太太,分居两院,为了区分,又不准叫太太闺名,便以所居院子取名儿,那边村头的小院里种有红兰,里边的太太以后就叫兰太太;咱们这院子里有棵桂树,兰太太说老爷在里头读书,就是蟾宫折桂的意思,跟着老爷一起住的太太就叫蟾太太!”

潘兆安刚喂了梁惠桃一口鱼羹,当即被喷出来,她来不及擦嘴,直嚷着道:“我、我不叫蟾太太……我……咳咳咳!”

还好潘兆安已经吃饱了,不然也会喷饭,他忍住笑,赶紧替呛倒的梁惠桃拍拍后背,青儿立刻拿了帕巾上来替太太擦拭。

梁惠桃这一呛着实老火,引发孕吐,眼泪鼻涕一起冒,又狼狈又痛苦,直闹了小半天,全身汤汤水水都湿了不算,一头的汗,辛苦不堪。

见潘兆安一旁貌似着忙,脸上却不时隐露点笑意,梁惠桃委屈得直哭:

“夫君!夫君您看看!我一心一意想讨好她,她却是这样欺负我!”

潘兆安安抚她:“不是的,香香不是那样人!她良善纯真,直率毫无心机,十岁来到我身边,我一直教她读书识字,蟾宫折桂之意她岂会不懂?蟾即为蟾宫、月宫,月宫太太,香香的喻意极美好!我倒没想到她有这个脑子,两位太太这么区别开来……方法倒是挺不错!”

“蟾宫、蟾蜍,同一个字,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若恶意所指,把我、把我当成那个蟾呢?哎哟!夫君,好恶心哪,我不要这样称呼

!”

潘兆安想了想,笑着说:“香香不懂变通,咱们改变一下,蟾宫折桂,也可以叫桂太太的!”

青儿忙点头:“这个好!就叫桂太太!”

梁惠桃皱着脸:“不好,不准这么叫!”

桂太太,跪太太?她李香香就想了!

潘兆安无奈:“那要怎样?”

梁惠桃说:“夫君您想想看,大柳镇上红香院里,那些姐儿姑娘们就是这般取的名儿,住哪个房间,就以房门上的牌子命名,什么兰香、莲香、春香……莺莺燕燕,芳芳香香的,不正经的卖身女子才用的名儿,咱们这样人家,岂能做此种低俗不入流之事!”

潘兆安闻言,看着梁惠桃的神情便冷淡下来,语气也索然无味:

“我是个读书人,对镇上的什么红香院不了解,却不知惠娘竟然如此熟悉!那依惠娘的意思呢?香香为着一家能和睦相处,她倒是想出一辙,你也拿出个提议看看。香香病已好,等再过个一两个月,你身子平稳了,她便要搬回来,不能总让她独自住那边,我不放心!”

梁惠桃后悔不迭,一时急躁,想出口恶气,却把话说得过份了,真惹得夫君不高兴起来,受不了的可是她。

只得忍着胸口闷气,强装笑颜道:“夫君莫恼,妾身住在镇上,不时出门到镇街挑些彩丝脂粉什么的,都是道听途说,其实并不真懂,也绝无针对姐姐的意思!就是觉得这般以院名做称呼,不太合适,妾身从没听说有哪个好人家这样做的!夫君以后为官,带着家眷上任,这么传出去不好听,既然……”

她柔情似水,试探地看进潘兆安眼里:“既然非要区分,那不如叫大太太、二太太?”

夫君的心有没有完全倾向、交付于她,只在这一试便可以试出来!

潘兆安目光温和,甚至因她的柔顺而变回原来的温情脉脉,但令她失望的是潘兆安说出口的那句话:

“也好,委屈你了……香香病了许久,她也实实在在先你进门,就叫她大太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