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二老相互对视一眼,汪太太沉住气,问他理由,汪新义坦然大方地回答:“儿子心里早有人选,就是年初与父母说及的多福街一品香的李家娘子!论年轻美貌,她都当得!更难得是勤劳能干、贤良柔善,想来母亲也见过,婉娴、婉静都很喜欢她!儿子只除了她,不想要别的女子,求请父亲、母亲成全!”

汪老爷沉默不语,汪太太却是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耐着性子苦口婆心规劝:“儿啊,那是个下堂妇,谁家会无故休妻?必是个品性不良的,再美貌也无用!咱们这样的家世,我儿这样的品貌,丰阳城里无数家世好、品行端正的美貌闺女都争着想嫁过来!她一个拖家带口的离弃女人,怎配得上我儿子?”

汪新义说:“儿子先前与母亲说过,她不是犯错,而是因病被休!人食五谷,哪有不生病的?原是那家人不地道,怎能怪她?如今她已经全好了,别人家的美貌闺女有多好,儿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愿娶李家娘子!她有孩子,我也有女儿,她对我一双女儿是极好的!”

“好什么?谁不会装个样子?”

汪太太见好言好语行不通,就变了脸色,语气冷硬起来:“没错,我是见过那女人,不过走去买她几个点心,她便牵着两个孩子的手问长问短,当着我的面做那慈母样,她家阿婆就仿佛已经与我做了亲戚般,满脸堆笑想与我搭话……那样浅薄人家,怎能交往?别把我孙女带坏了!我以后只不让她们再吃一口香的点心,另买别人家的点心吃,未见得就不比她家的好吃,小姐妹俩如今早忘记一口香的点心了!”

“母亲

!您怎能这样?她们绝不是浅薄人家!”

汪新义查明年初自己离开丰阳城之后。母亲在背地里做的事,心里虽气闷,但已经过去了的,现在挑明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如何做补救,所以他不打算与母亲去计较,但母亲妄加猜测香香和李媪的心思,把她们想得如此不堪,让他极度不高兴,忍不住争辩:

“李娘子的儿子拜清心道长为师……父亲是知道清心道长的,可还记得前几年发生的给错药事件?病人已装入棺材抬到咱们奉仁药堂门前,若不是路过的清心道长医术高超,将假死病人救活,咱们家药堂百年清誉恐怕就此毁掉!还会惹下大官司!两条人命,皆是丰阳城中显贵,咱们家谁也惹不起的!清心道长为人清高傲慢,一生不收徒弟,却单单看中了大槐,还为了能让大槐放心随他离开,不辞俗务繁琐,尽心尽力为李家娘子做打算,将她们祖孙俩安置好。母亲可以不相信儿子的话,父亲可以试想想,清心道长那样清高傲慢之人,他会愿意与浅薄无知、不贤的妇人打交道么?”

汪新义看向父亲说话,汪老爷不能再保持沉默,只得咳了一声。

几年前那件事故他怎会不记得?若是无法挽回,汪家必定会面临一场大灾难,不说灭顶,至少要脱几层皮,那时长子出门未归,是三子在家,幸归有个清心道长路过!

清心道长确实是个难侍候的出家人,整个汪家都巴结他,他却只与老大汪新义说话,别的人他爱理不理。

可是,就算与李家有这一层源渊,也不能只为看在清心道长面子,就得娶了李家那女人吧?

汪家家大业大,长子将来会接替自己成为当家人,年岁更增长些,甚至有可能成为整个汪家家族之首,如此身份,却娶得个出身寒微、毫无仰仗的下堂妇为妻,何以服众?

思及此,汪老爷慢声道:“那李家……李家娘子既是清心道长徒儿的母亲,被安置在丰阳城,那咱们多少看顾着些,能给的关照都可以给,纵然她是贤良妇人,到底与你不般配,娶妻看重的是门当户对——还是听你母亲的吧!”

老爷摆明态度,汪太太更加理直气壮,见儿子垮着个脸,眼眸低垂,就像幼时得不到某样东西那般失意,终究是心疼自己的儿子,汪太太自认为很大度地做了个折衷:“你且想想看,似你这般身份的人,哪一个娶下堂妇做正经妻室?做妾做外室倒还说得过去!这还是如今世道宽容,要放在古时,下堂妇若是敢这样招惹男人,那是要沉塘的

!你实在喜欢她,养在外边玩玩,也无不可!”

汪老爷一听老婆子这说法,就知道要坏事,果然汪新义涨红了脸,对汪太太拔声道:“娘!以后这样的话再不能说出口!李家娘子行止端正,她从未招惹谁,是儿子喜欢她、自去找的她!儿子娶她,定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进门!”

汪太太被儿子的大声吓一跳,也生气了,一拍桌子:“无父母之命,何来媒妁之言?谁敢聘娶?李氏,休想进我家门,休想做我的儿媳妇!”

汪新义深深呼吸,站起身淡然道:“母亲旨意,儿子不敢不遵,那就做一辈子鳏夫吧!”

说着朝父母做揖,转身就要离去。

汪太太又急又怒:“你给我站住!我几曾说要你做一辈子鳏夫?钱家七娘,品貌端正贤惠温顺,来过我们家,两个丫头也喜欢她,我已为你下定了的,两个月后,你去将她迎娶回家!”

汪新义停下脚步:“谁下的定,谁娶!若硬要抬进我院子里,我就只住外边!”

说完头也不回,迈步走下台阶,很快走进暗夜里。

他再不是当年十八岁的毛头小伙,样样事对父母言听计从,先头那位亡妻袁氏,就是全凭母亲作主娶进门的,也说是福厚之相,娶回来才知所谓福相是因为姑娘极其肥胖,好在袁氏性情开朗直爽,毫无心机,成天乐呵呵无忧无愁,夫妻感情倒也平和无隙。

袁氏不幸跌亡,汪新义三年不肯娶妻,也是为避开娘舅家那几个准备及笄或已经及笄的表妹,好不容易等得那几位出嫁了,谁知还有娘舅亲戚家姑娘冒出来!

父亲默许母亲一手安排他的婚事,只因为汪家虽为丰阳城富豪,却仍需官威相护,而娘舅家族里有一位母亲的堂兄弟,做了淮州知州。

如果不曾遇着香香,或许汪新义会顺从母亲意愿,看一看那两位姑娘,但会不会挑选其中一位做妻子,那还另说着!更何况如今已经有香香了,就更不需再提及别人!

父母不接受香香,他更不接受钱家七娘,大家一起耗着吧,左右他现在还没取得香香谅解,也无从谈婚论嫁

他本就不太会取悦女子,更何况香香还受冷落生了误会?他不声不响地消失,近半年后才跑出来解释,极难让她相信他的话,但不管有多难,他也要去试,等到香香再次接受他,父母那方也该缓和些了,到时再来认真谈一谈。汪新义相信只要自己坚持,父母总会让步的,因为汪氏奉仁药堂,目前除了他,无人能接手做顶梁柱,这一点,父亲心知肚明!

儿子甩手而去,汪太太也只有干瞪眼,又被老爷怨怪她不会说话,恼火之余,心里越发厌憎一品香点心铺的李氏。

她与娘家的嫂子和弟媳们一起为儿子挑中的钱七娘,下定倒是不曾,因得了老爷叮嘱,先不忙定下来,等儿子回家再说,如今的新义掌管汪氏产业多年,行事沉稳自有主张,且他的主意和决策极少出差错,再娶新妻,还是让他过过目吧!

她只是试探一下儿子,谁知儿子还真敢说出那样的话:谁下定,谁娶,我不要!

不提汪宅里汪太太被儿子气得肝痛,茶饭不香,多福街一品香点心铺的李香香则开始被汪新义“骚扰”。

三天两头有事无事坐着马车来看香香,香香忙着,没闲空理会他,汪新义就走去和李媪、黄婆坐在一起说话,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耐心,陪着两个老太婆,一说小半天,有时还能引得老人高兴地呵呵直笑,待他回去后,香香奇怪地问阿婆他都说了些什么让她们如此高兴,阿婆笑着说:汪大爷向她们叙述一些奇趣之事,都是他东北之行路上的所见所闻……事实证明,汪新义的心思没白费,香香有意无意地避开,不给他机会多说话,他还是能够向她解释清楚:前一段日子他确实不在家,离开丰阳城出去采买药材了,因为走得仓促,他只来得及给她留信,但信件被小伙计不慎弄丢,小伙计为此离开奉仁药堂。在外期间,他没有忘记香香,无时无刻不想念两人曾经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香香哭笑不得,也学他的样,由李媪委婉地向汪新义表达一个意思:不管是因为什么,毕竟什么都没有发生,话未挑明,何来期许?所以香香绝无理由怪他,他不必过意不去!香香现如今只一门心思要把生意做大,广交朋友,再无其他想法……

汪新义得到这番回应,并不气馁,照旧得闲就登门探望,不得闲也寻个理由写封信交给黄二带回来——他又恢复了之前的习惯,每天订一份一品香点心铺的点心小吃食,黄二自是要天天跑一趟奉仁药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