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一天清晨,黄二起来洒水打扫店铺门前一段街面,发现一辆雕刻药草花纹的马车停在对街,他没多想什么,三下五除二扫完地收起扫帚进门,很快又出来将自家铺面木板一一取下,现出里边高低有序、整齐干净的点心格子柜台。

一会儿后,香香这边也有了动静,李媪吱扭一声打开小门出来,朝门口张望一下,转身进去,黄二就从自家跑过来,搬开香香家铺面木板。

香香拖着一把长杆扫帚轻风摆柳般走出门来,穿一套裁剪得体的淡绿色衣裙,系着荷叶边白布围兜,显出柔韧婀娜的腰身,乌黑云髻以素巾围缠,粉面含春,美眸带笑,看上去分明是个鲜艳娇美水灵灵的未嫁大姑娘,却作简单朴素的妇人装束,她跨出门坎站定,左右看了看,对黄二说道:

“黄二哥辛苦了,每天总让你扫门口,不好意思哦!”

黄二说:“你只要不嫌我扫得不干净就行!”

香香忙笑道:“不嫌不嫌,这样就可以了!”

说话间,街两头陆续走来几个小媳妇儿,是在点心店铺里上工做活儿的。

人员到齐,很快洗手穿戴围兜,头上缠好干净布巾,口鼻罩上一块薄纱,各司其职,开工制作点心。

黄二负责在外边跑,手脚麻利套好马车,从香香手上接过采买单子和银钱,跳上车赶着马儿走了。

香香正伏在柜台上认真划格子整理今天的记事栏,忽觉柜台前影子晃动,以为有早客来买点心,不及抬头,先脆声道:“客官可是要买点心?现在还没做好,得一个时辰以后才能有,对不住啦

!”

听不到回答,香香抬起头,眨了眨眼,几疑看错人,竟是穿着件月白色薄绸夏衫的汪新义轻摇折扇,两眼闪闪发亮,含笑站在面前。

大清早正是极忙碌的时候,后间乃至小院都不能进外人,香香没法招待客人,十分报歉。

汪新义见香香没有预料中那样欢喜高兴,反而态度清淡疏远,手上一直忙个不停,绝无放下手头活计与他认真说话的意思,他脸上笑容微微凝滞,但他表示理解,和香香断断续续说得十来句话,就走了。

坐进马车里,汪新义挑开车帘一角,像刚才那样怔怔地看着香香,她忙东忙西,放下纸笔又整理柜台,转身走进里间,一会又走出来,再走进去,行动间身姿轻盈优美,动作自然流畅,眼睛始终不朝外头扫看一下下。

汪新义一颗心落空,酸楚难言,满怀热情而来,得到这个际遇!

年初离开时,他给香香留过信,人在北边写家书也不忘给香香捎带一封,他印像中的香香不是冷情的人,但将近半年不见,她以这样的态度待他,想来,应该是有原因的!

汪新义轻叹口气,对车夫说声走吧,人慢慢仰靠在坐垫上闭合双眼,疲倦立刻如浪潮般淹没了他,稍一松神便睡了过去。

他是昨晚半夜回到丰阳城的,押领着长长一个马车队的药材,从北边归来,一路上归心似箭,恨不得肩背插上翅膀,离家还有三天路程的时候,他给伙计和车夫们鼓劲,说回到家尽管好吃好睡,路上客栈住着实在不舒服,大伙儿听他的,不住店,困了在车上相替着眯会儿眼,不时地让马儿歇息一会,这样紧赶慢赶,回到家他也不觉得疲倦,沐浴更衣后,看过熟睡的女儿,便来到香香门口守着,想看到香香,想看她见到自己突然出现,脸上惊喜的表情,但他未能如愿!

香香依然是那个香香,却又变化极大:头发黑了,这是意料之中,相貌身段都有了改变,肌肤丰润,风华绝艳,初见时那一副柔弱病态消失殆尽,与黄二以及那几个来上工的媳妇儿想是很熟了的,说笑间显露几分活泼俏皮,可是她却待他如此冷漠!

元宵节那夜的美好时光尚在心间,两人双双成对,提着相同的莲花灯欢欢喜喜共度良辰,共赏美景,他不隐瞒对她的倾慕,也感受得到她的温柔顺从,原以为,两个人之间已达成某种共识了的,谁知他去了一趟东北筹买珍稀药材,不到半年时间,一切又归回到最初

也许,还不如最初,初识时香香恭谨认真,对他极是敬重,不像现在,漫不经心问候一声,说两句闲话就不主动开口了,甚至都没问他出门办了什么事,顺不顺利……

车上有他特意从东北带回的上好补品和精美礼物,给李媪和香香的,没能送出去,香香说了几句话,让他彻底失去信心,不敢轻举妄动。

她说:“汪大爷要不要买些点心回去?您家两位小姐许久没吃我们店里的点心了,在丰阳城,一品香的点心稍微贵点,却极紧俏,晌午过后就没得卖了!”

如果是以前,她不会这样说话,问都不用问,直接装好让他带回家。

汪新义睡了半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自家药堂巡看经营情况,年初专门往外头四处奔走筹买药材的二弟出门不利,才离开家两天就在路上坠马受伤,而奉仁药堂又正缺东北出产的十几味药材,三弟日常与他一起打理城中药堂,却从未出远门办过采买药材这样的事,四弟新婚不久,弟媳有孕……丰阳城中与奉仁药堂旗鼓相当的丰仁药堂也已派人往东北采买药材,两家向来走的是同一条路线,约定平分货源,若是汪家因自身缘故落了后,丰仁药堂绝不会客气,自会扫光所有药材,事不宜迟,十多岁就惯跑东北边的汪新义只得顺应父亲的要求,仓促出行,接替二弟前往东北。

说走就走的,没能亲自去向香香道别和解释,但他写了信,让店里小伙计送去一品香点心铺,如果说后来随家信寄回的信件香香收不到,那头一封没有理由不到她手中,因为那小伙计是汪新义特意放在身边栽培的,平日为他端茶送水,多得他亲自指点,可以说是亲信的人。

但汪新义在自家药堂里却再找不到那叫六儿的小伙计,跟了他多年的大伙计洪宝说,大爷出远门不到两三天,六儿家里有事叫他回去了,二爷亲自封了钱打发他回家,六儿背着个包袱,当时是哭着离开的!

汪新义也就明白了,顿时沉郁无言。

二弟出门不利只是个借口,父母亲要插手他的婚姻,故意支走他,再深厚的感情都会冷淡,何况他和香香只是一种朦朦胧胧、未曾正式挑明的关系

但他不会再顺从父母意愿,择妻的范围只在那一小撮人群中,他喜欢香香,从未试过那样一种感觉,油然而生的欢喜和甜蜜,能让人于浸骨寒风中不觉得冷,与她并排而站,二人的距离仅隔几层衣裳,扶着她上下马车,触及她的体温,仿如有股热量从她身上传到他体内,但觉全身暖和,筋骨通泰舒畅!

还来得及!汪新义坚信,香香还会是他的!

他年纪不小了,阅历练就眼光和见识,与香香真正面对面接触的时候不多,但他能觉察得到,香香眼界很高,绝不肯轻易委身于一般男人。

这样一个落魄女子,心高气傲,偏偏自身条件不如人意——下堂妇,为生活所迫成为经商妇人,上有老下有小……凡此种种,牵制着她使她不能如愿寻找到合意的良人,纵使她恢复美貌,一般门庭稍高的正人君子,谁肯迎娶下堂妇为正妻?

唯有他汪新义,相貌周正,年纪相当,在丰阳城中,身份地位皆居于上层,更重要的是,他识得她的好,真心喜欢她……他是能入她眼的、她看中的良人!

慢慢来,香香被他家里人搅弄得冷了心,他却有足够的耐性和诚意,再给她捂热了!

因两个女儿放在祖母身边养着,汪新义若在家,通常都到二老住的正院里用饭。汪新义从东北采买药材回来,歇得几天,在一次晚饭后,趁着汪老爷和大儿子喝茶说话的当儿,汪太太让奶娘带了两个孙女下去,她便向大儿子提出娶新妻之事。

汪太太笑着说:“样样都给你准备好了,只等你回来定下人选——我给你看好两个,头一个是舅家的亲戚,钱家可是大户人家,姑娘在家排行第七,就叫七娘,十六岁,性情娴雅文静,良善温柔,生得丰肌玉骨,面若银盆,好一副宜夫宜子相!第二个身量稍微单薄些,却更美貌俏丽,今年才刚及笄……你若是不放心,怕为娘的看走了眼,那不然过几日请你舅娘带两位姑娘到家里来做客,让你暗地里瞧瞧?”

汪老爷拿着茶盏频频点头:“是该娶新妻了,你这个年纪,又是家中长子长兄,只生得一双女儿,无妻无子,倒叫人笑话!”

汪新义也想趁此机会再次表明自己的心思态度,就先起身恭敬地对父母行了个礼,谢过二老为自己操心,然后说道:“妻是要娶的,但儿子这次不想娶亲戚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