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阳光的特点是晨昏清凉午后炽热,至辰时末,江面雾气已散尽,便有稍为温暖的水汽升上来。

怀王扶着明珠的肩膀,一大一小坐在船舷边低头朝下边江面指指点点,研究白鸟怎么捉鱼,侍卫们远远站着,时不时看他们两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这两人都像极一对父子,要是有人忽然宣布小道士就是王爷亲生儿子,没有人会怀疑。

怀王告诉明珠,官船已驶入淮州地界,明珠又露出灿烂笑容,满怀期盼地踮起脚尖,引颈朝前头张望,仿佛丰阳城就在不远处。

怀王看着小师弟轻易不会显露出来的欢喜模样,内心禁不住疼惜,也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若把这小道士混在兄皇那几个皇子里头,估计十个人里要有九个误认他是皇族子弟!

兄皇的皇子们也没有游手好闲的,个个需得习文练武,但他们终归身份尊贵,没吃过苦受过累,没有哪一个像明珠这样,才七岁就独自走遍大江南北!

梅花香自苦寒来,要成才就得经受磨练,但怀王还是觉得师父太急于求成了。

怀王简单问了明珠一些问题,无非是清华观住持清虚道长的身体状况和清华观近况,还有明珠现在跟着清心道长修习哪些功法,明珠都一一从容作答,言语流利顺畅,最后怀王问及他在丰阳城的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姓甚名谁,明珠就支吾着答不上来了

怀王微笑看着他:“怎么,不想说?没关系,不想说便不用说吧!”

“对不起王爷,”明珠为难道:“我娘有过交待:不能随便把娘亲的姓名告诉别人,还有女人年龄是个秘密,不可以乱说的!”

怀王一笑:“我不问你娘,问你爹总可以吧?”

明珠低下头,好一会不说话。

怀王挑眉:“怎么?这个也不能说?”

明珠抬头,脸上有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无奈和平静:“对不起王爷!我、我没什么说的,因为我没有爹!”

怀王怔住,怜惜地摸摸明珠的头:“以后遇事尽管找我,知道吗?”

明珠挺了挺胸:“谢谢王爷。不过依赖别人是长不大的,没有谁能让谁依靠一辈子,我还是应该自己努力,学好本领,长大了才有能力照顾和保护家人!”

怀王微笑点头:“道理是如此,不过……你太小了,以后再说吧——是你师傅这样教你的?”

“不是师傅,是我娘说的!”

怀王皱眉:“怎么老记着你娘?男子汉大丈夫,时时把娘挂在嘴边,那才长不大!”

明珠眨了眨眼,认真道:“我没有天天挂在嘴边啊,只是今天说说而已。我把娘牢牢记在心里了,因为我娘说过,如果我忘记她,她会哭死的!我不能没有我娘!王爷,难道你不想你的娘么?”

怀王被他噎了一句,半晌才说道:“谁说我不想我娘?我……好了好了,带雪儿玩去吧!”

“是,那我走了!”明珠招呼雪儿,蹦跳着离开。

怀王独自倚坐船舷边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内心掠过阵阵酸楚,明珠这么小没有爹,而他则是十一岁上就没有了娘。

那时兄皇已搬出皇宫,入住慎王府,失去母妃,兄弟俩只在灵堂前哭过一场,眼睛红得像兔子

也就哭那一场,以后就没再哭了,除了每年祭祀时用力磕几个头,他还真的极少想起母妃……

母妃本是父皇身边一名宫女,生了皇子和公主,只能晋为一般嫔妃,当年的元后慈爱无边,所有皇子生下没多久就都收归中宫抚养,生母每月只能匆匆见一面。

元后死去,裴皇后上来,依样画葫芦,杜绝生有皇子的后*宫妃嫔与皇子们往来过密,不得不说,皇后这么做,就算没能完全掳获皇子们的感情,却淡化了亲生母子间的亲情,还是达到了某种目的。

但皇子们又岂是皇后能控制的?兄弟间拉帮结派,一母同胞的更是如连体般亲密无间,怀王从小就跟在亲哥哥后头,直到哥哥被封为慎王,自行出宫建府居住,怀王已经懂很多道理。

记忆中母妃的眼睛永远是水汪汪的,看着他的目光温柔而伤痛,和他说话,母妃殷殷切切说上一大堆,他只简短地答一句两句……

怀王闭目长叹:太自为是了,光顾着贪玩,没将亲娘的感受放在心上,竟然不如七岁的明珠,实在也……太不孝了!

正午时分,怀王一行三艘大船靠近丰阳城外码头,和扬州城码头送行一样,此时码头上也站着一大群人,每个人都满脸带笑,翘首迎候怀王归来。

怀王拍了拍一脸兴奋朝岸上观望的明珠说:“会骑马吗?给你一匹小马骑着进城。”

明珠却摇头:“谢谢王爷,我要自己走路回去!”

站在怀王身后的刘敏才说:“这小子又犯傻了!”

明珠笑道:“我要让我娘看见,我没忘记回家的路!”

怀王表示理解,叮嘱他:“既是不用我送,那下船后你自行回去,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明珠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我记着了——丰阳城里就一个王府,我能找得到!我过两天就来拜访王爷!”

“嗯,准备好下船!牵好你的雪儿,莫吓着岸上那些文弱官员

!”

“是!王爷放心吧!”

船只靠岸,船工们架起踏板,码头上人群便往前移动,欲要离船边更近些,岸边维持秩序的王府侍卫极力拦阻,有些地方仍难免出现波动,船上怀王见状摇头:

“未必真这般心喜本王归来吧?那撮人若掉水里去了,难不成本王还要一个一个去慰问一番?”

就见一高个儿男子出现在拥挤的人群前面,很有气势地挥手说着什么,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怀王指着岸上那个精悍结实的身影,对刘敏才说:“那不是冯实?这家伙!好不容易得个假回家看望老婆孩子,还要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刘敏才笑道:“确实是他,看来想念王爷,更甚于想念妻儿呢!”

怀王眯缝起眼,慢慢过脸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刘敏才楞了一下,赶忙说:“没什么意思……就这意思嘛!冯实他、他不是十来岁上就跟着你么?那时你也只是十几岁,出生入死形影不离十多年,这不该想念吗?”

低下头正遇明珠睁着双黑溜溜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笑咪咪看着他,刘敏才便拍拍明珠小脑袋:“小师弟你说,是不是这样?”

明珠回答:“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啊?我没听见!”

刘敏才顿时冒汗:“那你看着我笑什么?”

明珠很无辜:“是你先看我,我才去看你……我正想赶紧下船回家呢!”

怀王大乐,牵起明珠的手:“来,不理他,我们下船喽!”

岸上,冯实略显激动地看着怀王稳稳走下踏板,上前躬身朝怀王行礼:“冯实参见王爷!”

怀王用力拍了拍冯实的肩膀,笑着说道:“好!回府,为你摆酒洗尘、庆功!”

冯实忙道:“不敢……”

话未说完,忽然看见怀王身后探出个小脑袋,黑宝石般的眼眸机灵转动着,那眉眼五官、神情气质太熟悉了

冯实惊讶地指着明珠问:“王爷,这个……他是?”

怀王存心想戏弄冯实,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答:“是我儿子!”

冯实张大嘴巴,却毫不犹豫地准备向明珠躬身行礼,被怀王挡开,哈哈笑道:

“这可是难得啊,最会瞎猜多疑的人,还真信了!他只是我同门师弟,年纪还小,才七岁,挡不得你这般大礼,算是平辈,行平辈礼行了!”

他从身后拉出明珠:“过来,这位是常威将军冯实,自小与我相伴,也上过昆山,虽未能正式入师门,但他所学多是昆山派武功,也算同门了,可以喊他……老哥吧?”

冯实皱起脸:“不要吧?他才七岁……我儿子都三岁多了!”

明珠此时早已心不在焉,王府侍卫们拦挡在警戒线外的一大群人让他头大无比,如果跟着王爷师兄一路应酬完,只怕天都黑了,他可急着要见娘呢!

当下很爽快地冲冯实躬身作揖行了个晚辈礼,笑着说:“晚辈明珠见过常威将军!既是同门,以后就叫您冯叔吧?”

冯实见这小孩如此机灵可爱,大为高兴:“好!好……”

怀王却不高兴:“好什么好?你倒想得美,我呢?我跟这小子可是师兄弟!”

冯实抓头:“那怎么办?”

明珠着急地指着朝这边挥手的人群对怀王说道:“王爷快看,他们在喊你呢!大人叙话,我小孩就不掺合了,先走了,王爷,后会有期!”

不等怀王答应,他撮起小嘴吹了个哨子,身后雪狼呲牙裂嘴,作出一副凶相朝前蹿去,惊呼声中,人群急忙闪开一条道,明珠搂着雪狼紧紧相随,越走越快,转眼间淡出众人视线外。

怀王朝后头贺金堂看了看,贺金堂一勾手,两名侍卫贴近来,听贺金堂低声说了两句什么,点一点头退下,也很快消失在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