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勿确实擅驭鹰。

即使被俘敌营,他也能很快招来自己的传信鹰,苍鹰在天上盘旋一圈,缓缓落下,最后立足于他肩上。

驯鹰人肩上手臂上多戴盔甲,以便鹰类站立之用,然而沙勿浑身早已被扒得只剩中衣,自然也是没有肩甲的,这鹰这么往他肩头一站,锐利如刀的鹰爪一勾,登时血色浸润而出,污了白衣。沙勿却神色如常,只微微叹一口气,将信件卷好,置于鹰腿上,接着拍一拍苍鹰的头。大鹰轻鸣了一声,接着展翅高飞,向月国的方向飞去,沙勿仰头看鹰的去向,神色少有地带了一分怔忪,一分柔和。

这人看似平和,实则心黑手狠,乃战场杀神,即便被俘后也一直神态自若,如此柔软的神情,尚属首次,遥望月国,他又想起了什么?

是那位号称掌中花的纱兰公主、月国女帝,还是其它的什么人?

柳从之站在一旁,见状只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含一丝冷意。

崔浩然曾问他,为何不杀沙勿。

崔将军虽然做梦都恨不得把王溯碎尸万段,却也分得清时局,看得清形势,知道沙勿于月国之重要,远胜于王溯于南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杀沙勿一人胜过战月国大军许多,此番出其不意擒拿沙勿,实在是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时机,柳从之却只是微笑:“此时还非时机。”

沙勿该死,沙勿罪该万死,但如此之人,杀与不杀,干涉千万人性命,兹事体大,眼下着实……还非时机。

崔浩然不解柳从之决断,心不甘情不愿皱眉去了,柳从之知他性子直,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叹一口气,突然怀念起了薛寅。

这人虽不常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困倦欲睡,但有一条,这等军国正事,两人似乎总能想到一处,自有默契,人生难得有一知己,也算幸事。

柳从之含笑,目光极柔,他将这人抓在身边,又亲手将人放了出去,此举是对是错?

夜风极寒,吹得他遍体生寒,他不自觉伸手抚摸颈间的玉佩,随即醒悟到那块玉佩早已被他赠了出去,柳从之摇一摇头,莞尔一笑,转身回帐。

被挂念的小薛王爷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接着揉一揉鼻尖,惫懒地打个呵欠。

薛明华在他耳边大声质问,“你确定?”

阿姐这性子风风火火,凡事都是如此,薛寅被她吵得无奈,“我确定。”

薛明华皱眉:“小游九确实生得俊,你这么一说,我瞅着他也确实和上面那位有点像……只是这事……”

“阿姐,不必深想。”薛寅打个呵欠,“虽然我觉得他是跟那姓柳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这也说不准,没准是巧合呢,天下之大,两个人长得像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薛明华瞥他一眼,“说得也是,不过小游九来历不明,他自己说他从小没爹,只一个娘。如果真说他是柳从之的种,倒也不无可能。”她说着说着,面色古怪了起来,“若真是如此……你捡到个小孩是月国皇亲,我捡到个小孩是当朝太子,是不是也太巧了点?”

薛寅懒洋洋道:“这有什么,往回数几个月,咱们也是皇亲呢。”连传位诏书这种东西都能砸他头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喃喃道:“所以这年头,皇亲不值钱,皇帝也不值钱。”

薛寅伸个懒腰,“你喜欢小游九,那就继续带着吧。他的身世我们也不深究,以后我带去给姓柳的看看,是不是他的种,他自己总该知道。”

薛明华挑一挑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深一层的意思,眉头一皱:“你还想着回去见他?”

薛寅一怔。

他这话说得顺口,没怎么琢磨便脱口而出了,是的,他竟确实想着回去见柳从之,明明他……

薛明华对这个弟弟最是了解,她离京时薛寅可谓恨煞柳从之,怎么如今柳从之失势,薛寅却突然转了性,这么挂念那道貌岸然的君王了?她皱眉道:“你老实说,你和柳从之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寅摇了摇头,只觉颈间挂的玉佩微微发热,他有些迟疑地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就算投他,他大概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艰难,吞吞吐吐,薛明华闻言,却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道:“薛寅,你需记住,柳从之是帝王。”

薛寅不语。

“这人所谋极深,可怕之处,远非宣京冯印之流可比。你今日助他成事,来日他重回帝位,种种状况,着实难以预料。”薛明华道,“开国之君多铁血,可你看历朝历代,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功臣,几人得好命?纵是赐了什么金牌铁牌免死令,也终究挡不住君要臣死。你身份特殊,柳从之之前打算将你永囚宣京,可如今你成了他麾下将,用了他手中兵,但你仍是这个身份……前路如何,实在莫测啊。”

薛明华说话干脆,少见如此语重心长长篇大论。薛寅知她说得在理,这世上人心最善变,帝王尤其如此。不说远了,前朝老皇帝当年宠柳从之的时候连异姓封王的事都干得出来,真正封了王,却又后悔,忌惮柳从之势大,疏远柳从之,心中起了杀机,若柳从之不反,几乎是肯定的必死之局,老皇帝尚如此,柳从之又如何?

薛寅疲惫道:“阿姐说的我知,可时局如此,我无意逐鹿,只求安分。若柳从之真心要取我性命,那就算我隐姓埋名离去,也难得安宁……我不过求安宁。”

薛明华深深看他一眼,“此事你自己决断,我不干涉。”她勾起唇角,嘲讽一笑,“我说到底不过一介女流,只需嫁个人相夫教子,柳从之不至于将我如何。”她一身男装,看着英姿飒爽不输男儿,说起自己“不过一介女流”,神情却十分平静,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说起来,如今北边大乱,我还真想会一会月国的女皇帝。”

她眼神极亮,语气带一分向往,“大名鼎鼎的掌中花,真不知是何等模样!”

老宁王生前最愁的,就是他这女儿,为何生来不是男儿?

薛寅无声一叹,低声道:“阿姐。”

薛明华瞥他一眼,忽然挑眉一笑,道:“你想好要怎么对付北化城里的那帮月国人么?厉明还真不好惹。”

薛寅说起正事,神色一正,“厉明手里,似乎有个厉害的用毒高手。”

薛明华点头,“掳走方亭的就是这人,这人用毒极狠,滥杀无辜,也是我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她道:“如今这帮子月国人虽然盘踞北化,但还算安分,没什么杀伤百姓之举,若我们和他硬碰硬,损伤的只能是百姓。”

薛寅唏嘘一叹,北化穷山恶水,百姓本就苦,又遇上这等战乱……

他二人出身一查便知,如果真正打起来,这全城百姓都将是厉明的人质。

薛寅闭目,此事不好办,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是……

***

柳从之悠闲地翻着手中信件。

大将军沙勿不愧是月国最重要的将领,信送出去后,月国一方回应神速,干脆地一口答应了条件。

毕竟,一个投诚的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敌国叛将,与女王陛下的王夫,月国大将军,比起来着实是不太够格,别说一个王溯,就算是一百个王溯月国也定然是换的。

于是,大将军沙勿在敌营过了几天舒舒服服被奉为上宾的日子,其中唯一的美中不足恐怕只有他身上带的伤口并未得到精心治疗,情况有些恶化,但大将军沙勿自然不是在乎这么点小伤的人,住了这么几天,他又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前去交换人质。

交换人质的地点选在辽城与宁安之间,柳从之占宁安,月国人占辽城,这样两方都不膈应。沙勿临行,柳从之向他微笑:“将军走好,若是下一次将军落在我手中,便无这等好运气了。”

言下之意,如有下一次,他必下杀手。沙勿傲然一笑,“也请陛下小心,若是陛下落在我手中,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他淡淡道:“我许陛下全尸。”

这话由任何一个“陛下”听来,不说要诛九族,至少也是拍案大怒,柳从之却一拂衣袍,从容一笑:“那就多谢将军好意了,人生在世难免一死,想要留个全尸,却是不易。”

沙勿皱一皱眉,没了声息,柳从之此人城府太深,一张脸皮真的是刀枪不入,此人为敌,是为大敌。

南朝有此人为帝,南侵计划恐怕就难以成行,如今此人正势弱,流落北地,正是灭他的大好时机,奈何此番大意,受制于人,可恨,可恨!

想起伤他至此,屠戮宁安的罪魁祸首,沙勿面色沉了一分,眼中闪过杀机。

交换人质进行得十分顺利,两方竟然都没有使诈。月国一方是并无使诈的必要,他们并不觉得王溯有任何出奇之处,至于柳从之,他手里一日有沙勿,便是奇货可居,柳从之空有君子之名,行事手段却一点不君子,可他像一只狡狐一般笑弯了眉眼,气定神闲,却竟是从头到尾未做小动作,任由沙勿猛虎归山。

沙勿离开,柳军迎来了王溯。

这位辽城守将被华平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如今明明是意气风发的盛年,鬓边却已现白发,神情颇为憔悴,沉默异常。

柳从之神情淡淡地看着他走来,后者手戴镣铐,步履瞒珊,走到他面前,颤抖着跪下,低声道:“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_(:3∠)_我已经不会起章节名了……

每天到起名环节都想死,当时我为什么要起章节名的,就叫第一章第二章第n章不就好了qaq

薛喵喵和柳狐狸一面做正事一面还惦记着对方=w=

薛喵有点动摇了_(:3∠)_

果然分开了就不太容易想起姓柳的是多么坑爹……【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