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丸善

书店大约在一九四二年,也就是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那时,我蛰居在西北一个荒漠的城市里,像一只鼠子似的生活着。一天,读到当地报纸上一则简要的消息说,开设在日本东京的丸善书店,已宣告憩业;并介绍说,该店创立有年,为亚洲最具规模的经售外文书籍的书店云云。当时读到这则消息以后,我的心不禁紧缩了起来,好像不经意之间听到一个友人逝世的噩耗似的,我有几天很不好过,恍然如有所失,但更主要的是,我感到了不可遏制的愤怒,同时又感到这也本是意料之内的事,不足为异:正在疯狂地进行野蛮的侵略战争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正像古往今来的一切反动派一样,他们逆天行事,干的既然是些见不得天日的黑暗行径,就必然会发展到仇恨人类的精神文明成果——代表人类智慧的书籍,以毁灭文化来自安**,妄图用愚昧来维持自己的残暴统治,正像人们需要书籍来开发自己的精神世界,增进自己的智慧营养那样。当时,我很想濡笔抻纸写点什么,来抒发我的愤懑之情,但我当时的处境,也和处在日本军阀铁蹄之下的日本人民差不多: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封建法西斯统治之下,中国也是大夜弥天的黑暗日子,人们像置身在密封的罐头里,被剥夺了正常的呼吸自由。……

这几年,因为工作关系,我每每碰到来访的日本友人,总爱向他们打听丸善书店的情况。他们总是平平常常地回答我说:“丸善嘛,开设在东京日本桥一带,经营外国书籍。”他们并不能从我的问话口气里听出弦外之音来,还认为我是打听它的地址呢。这也难怪,他们大多年事较轻,当了教授的也不过四十左右的人,并不了然历史上的情况,因为军国主义统治日本早已成为历史陈迹了,而那时他们还在童蒙时代,有的甚至还没有出生。但我听了这些内容一律的回答以后,心里又不禁为这家书店在战后得以重生,感到由衷的喜悦。

我之所以对这家书店怀有长远的感情,念念不能相忘,是因为在我青年时代的学习道路上,在我的建设自己的知识工程的过程中,它是我的一个良朋益友;那时,我每和它接触,总像翻开一本新书时似的感到暖意喜人。因此,虽然和它的交往已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而我对它的记忆和怀念,却历久弥新,难以忘怀。

我知道丸善书店,大约是在一九三四年,那时我在北平当学生,因为置身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里,已能稍事涉猎外国文学书籍了。那时,北平东安市场有几家旧外文书店,成为我时常出入之所,听说,它们卖的外文书都是从日本的丸善书店批来的廉价书。我的哥哥贾芝和他的同学朱颜(锡侯)在中法大学孔德学院读书,那时已和东京的丸善书店有邮购关系了。据说,这家书店为读者服务的工作真是做到了家。你只要投函给他们,写明你的专业和爱好(我指的是哲学、社会科学,尤其是文学一类),他们就会随时向你提供有关部类的新书讯息。遇有一批廉价书出售,他们会不失时宜地把书单寄给你,听凭你挑选,而无论是你需要购置的新版书或廉价书,你只要把书目寄给他们,他们会很快地照单把书寄来,你如翻看后决意买了,然后再把书款汇寄他们;如果看后不中意,可以在一定时间内把书退还给他们,邮资也概由他们支付。他们像相信自己那样地相信读者。他们经营的书籍语种,除俄文及中文外,世界各种文字的出版物可说搜罗齐全,应有尽有;如果他们书目上未收入的书类,你托他们代购,它也能及时向原出版地代为购置,决不失信。我哥哥贾芝和他的同学,后来也是我的朋友的朱颜,他们的英、法文藏书,就大都是通过从丸善邮购这个途径积累起来的。后来我到了日本,不久,朱颜也去了法国,我替哥哥在丸善买书,差不多成了家常便饭了。

一九三五年底,北平爆发了“一二·九”学生运动,我这个一贯不安分的学生,旋即被地方公安机关“逮捕归案”,中国的反动统治者开始用他们的专政机器来“教训”我了。到了翌年春天,由家庭花钱托人,费死费活地把我保释了出来,因为还留着一条“随传随到”的尾巴,我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查考起来,中国从清末维新运动失败,康梁逃捕东渡以来,日本因和中国是一衣带水之隔,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逋逃薮,以迄于一九三七年抗战军兴。正像十月革命前的历代俄国知识分子和革命者以西欧为逋逃薮那样。我那时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也只好踏上前人的足迹。我哥哥托他学院的一个教授,在日本驻北平大使馆弄到一张入境签证,我以逃亡兼留学的身份,买舟东渡,孑然一身地到了日本;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初次尝到了去国的悲哀。

一九三六年初夏,我到了东京,因为学过点日文,所以一边进东亚高等预备学校继续学日文,一边考进日本大学社会科。从这时起,坐落在东京日本桥的丸善书店就成了我时时涉足之地。这是个驰名亚洲的外文书店,它所经营的外文书籍种类繁多,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它大大打开了我的眼界,增长了我的见识。由于年深月久,我已不复能记忆它的布局格式。我不觉得这是一个买卖场所,倒像一个研究单位的书库。它那幢三层的红色建筑物和耸立在大门口两旁的纯白的维纳斯塑像,却仍然色彩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还在眼前一样。近阅周作人写于四十年代的《瓜豆集》,那里有一篇记叙丸善的文章,对丸善的历史和规模论述得甚为详尽,好像是一篇为丸善书店写的碑文。但我在日本居留的不到两年的时日里,在和丸善的来往中,有几件事却值得写在这里,以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