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个海——我在上海的生活史

今年是上海开埠百年,《收获》杂志的朋友约我写一篇文章以示纪念。

我曾写过一篇散文《上海是一个海》,但那篇文章写得太简略。

现在我仍想旧戏新唱,讲讲我在上海居住过的一些地方,以及在此生活多年的几个故事,从中未尝不可以折射出一些社会历史的变迁,以资读者朋友参考。

自抗战胜利后,我和妻子任敏辗转来到上海,迄今已有五十多年,而自四十年代后期到五十年代中期,我的十多本创作、翻译及学术著作基本上都是在上海出版的,我也算得上一个老上海了。

在这个城市,我亲历了中国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同时也目睹了上海五十多年的沧桑巨变,而从上海的历史变化中,也可以看到中国近半个世纪历史演变的曲折性和复杂性。

久居上海,我真切地感受到:上海是个“海”。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受显得愈加深切。

在以前的那篇文章中,我曾经写道:青年时代,我在太原、北平读书时,从当时的出版物看到反映上海都市生活的作品,对其中一些上海特有的名词——如“亭子间”、“老板娘”、“老虎灶”等感到茫然不解,因为我是个北方人,不了解上海的城市生活。

等我来到上海,成了这个城市茫茫人海中的一分子的时候,这些东西也理所当然地进入了我的生活世界。

解放前,我在上海基本住的是亭子间,甚至阁楼,至于弄堂口的老虎灶和烟杂店的老板娘,也成了我经常打交道的对象。

那篇文章没有叙述抗战胜利后,我这个四处闯荡的“流浪汉”之所以选择在上海定居的理由,在这篇文章中,我该向读者朋友做个交代。

这个理由,套句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套话:说来话长。

可是若非从头原原本本说起,则不能见出上海这个城市独特的吸引力以及我的这种选择的必然性。

我们这代知识分子,在五四精神培养下迈入人生道路,生存于中国内忧外患的动荡年代,一方面追求人格独立、社会进步、精神自由的五四理想,另一方面又继承了传统文化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忧患意识,在红色的三十年代,成为被公认为代表进步的左翼主流政治力量的“同路人”,这铸就了我们这代人独特的精神品格。

抗战岁月里,我积极投身于民族救亡运动,同时仍清醒地保持着独立的人格以及精神操守。

抗战胜利后,中国社会很快又处于极度的动荡不安之中。

我不愿意参加任何党派,只想做一个自由的知识分子,以写作为职业。

我觉得上海是个开放自由的现代城市,这里可以为我这样的人提供一个广阔的生活空间,是我理想的去处。

于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的第二天,我从徐州日伪警察局特高科监狱出来后,就和妻子辗转来到上海。

从此,我们像一叶孤舟,飘荡在上海这个“海”中。

此后半个世纪所经历的人生的风风雨雨,都与这个“海”的沧桑变幻息息相关。

我不是个站在岸边,观望潮起潮落、云起云飞,不让海洋的浪花沾湿自己鞋子的旁观者,而总是或主动或被动地处于这种种变化之中。

社会生活海洋的每一次运动,都会影响到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与人生道路的选择,可是值得骄傲的是:虽然中国社会处在种种激烈的变动之中,我的人生也处于种种剧烈的变化之中,我却没有为种种的运动所裹挟而随之泥沙俱下。

在风云突变之中,我坚守住了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的独立自由的人格理想与精神操守,不论是遇到九级的风浪,还是遇到巨大的漩涡,我从没有改变这些初衷。

而我在社会生活中沉浮的后半生,与上海这个城市结下了某种不解之缘:在这个城市里,我既找到了心心相印、相濡以沫的文学上与人生上的挚友,谱写了生命之册上神采飞扬的一页;又被两个敌对的政党分别以相同的“政治犯”的罪名两次投入狱中,度过了人生史上最为屈辱难堪的一段;直到进入老年,我才又返回自己的写作、研究、教学岗位,看着一批批的学生从校园里走入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事业,在人生的暮年方得到了一种难得的幸福……我后半生的甘与苦,荣与辱,忧与乐,都与上海这个“海”难解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