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刚来上海时,我们穿西装,打领带,因为穷,被称为“洋服瘪三”。如今年纪老迈,喜穿随便的中式衣服,朋友间开玩笑,互相戏称“年轻时是洋务派,老了以后是义和团”。但我自信自己在精神上还是开放的,并不因为上了年纪就顽固守旧。年轻时我们在霞飞路(即现在的延安路)白俄开的便宜西餐店吃罗宋面包,喝罗宋汤,到老了喜吃我们家乡山西的饭菜;少小离家,但到如今还是“乡音未改”,许多人说像一种“外国话”;年轻时我的字还写得可以,老了以后一手龙飞凤舞的恶札,一般人感觉像甲骨文或金文那样难认……在这些意义上,我也可以说是“顽固不化”,像当年挨批斗时被加上的恶谥。

[ 书客网 ShuKe.Com ]当年那些整我的人,如今大多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或者用过去流行的革命的政治语言说“纷纷滚进了历史垃圾箱”。而我虽然遭受了多年磨难,可还是从历史的风雨中挺过来了。十多年的监狱生活,十几年的“监狱劳动”,本来是为了折磨我,最后反而锻炼了我的意志,增强了我的体质,所以我把这二十多年的关押、“改造”称为“脱产锻炼”……我的头脑更加清醒,生命之火不但没有被扑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这也是一种历史的辩证法吧!朋友们出于好心,常常劝我戒烟、戒酒,我不戒,因为我是经过多次死亡考验的人,老是在死亡线上散步,早已参透了生死大限。我觉得,死亡是一种自然规律,越怕,越容易死;越不怕,越死不了。精神是生命的支柱。

当年我到上海,想成为一个自由作家,如今年过八旬,我仍然保持着写作的习惯。我觉得作为一个关心社会、关心国家命运的知识分子,要活着,就得消费,为了付饭钱,就得为这个社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并不是什么“人还在,心不死”。如果停止思考和工作,这样的生命状态就意味着停滞和死亡。人活一天,就得工作一天。最近,我为一位朋友的文集所作序文中的一段话可以作为我八十余年的人生体验与追求的概括:“因为生命就是不断发现和重新认识的过程,世事变幻,人生沧桑,每一天都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物和情况,生命只有充分沉淀在生活的漩涡当中,不断催发新生,扬弃衰亡,才会有更大的收获。”

我的后半生的各种遭际都与上海这个城市密切相连。令我高兴的是,在我的余年,我又看到了我所生活的上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历史出现了重大转折,又一次由封闭走向开放,各地人又纷纷涌进上海,东西方的交流也日渐活跃,几乎每天从报上都能看到来上海投资和经商的东西各国以及港台和海外的华人,来旅游观光的客人,以及来进行文化交流的学者……上海又变成了一个汹涌不已的大海,它终于从死亡中复活了。日新月异的上海又恢复了昔日的辉煌,上海如今又是个海了……

啊,上海!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下旬于上海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