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先生没出去走走吗,我躺在屋子里觉得今天天气一定很好,在外边荡荡一定很好。”

我说,没有去,在马路上无头无绪地乱走,精神极容易混乱和疲倦,所以不如在屋子里做一点事或看一点书好。

他把手从胸上拿开,重重地放在日本席子上,晃着头苦闷地说:

“我半年多就没出去过了,小李和黄禁止我动,其实扶着墙我还可以走走的,我觉得还是空旷的地方好,天气又这么晴朗。”说着,他的深陷的眼睛忽然睁圆了,闪出一种奇异的光辉睨视着高高的敞开着的窗户,微风吹来,窗布飘动着,市声模糊如音乐,那是从宏壮的人间世界来的声音。他无望地闭了眼,叹了一口气,重重地捶着席子,头歪向里首,低微地像是向自己说:

“我活不久了,这两天血咯得厉害,小李和黄把苦苦挣来的几个钱都扔在我的病上,他们连菜都舍不得吃,小李的眼睛,黄的腿……”他静静地淌下了泪,忽然声竭地说,“要死就快一些死去吧,这样把朋友也拖垮了,我真不忍心他们把有用的钱扔在无望的地方。”

我发出空洞的声音照例安慰他,这种安慰,在他听来,不过是一种美丽的骗词,没有用场的,这我也知道。

我兀自任香烟燃烧地坐着,又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的话,后来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突然中止了。

窗外电线上,几只小雀子欢快地嘁喳着,互相追逐,翅膀发响地撞在窗沿上,又一齐飞鸣而去了。高空晴明而洁净,云悠然地走着……

刘发出声音,我惊疑地收回目光的时候,他手里就抓着这支金星笔伸在我的面前,这时他重复似的说:

“贾先生你拿去用吧,你应该多预备一支笔。”

我推着他的手,请他自己留下用,笑着说,我们这种人,只要有一条裤子穿,就应该有一支笔在身的。

刘偏不缩回手去,并且用一种在家庭中似的声音说:

“你有用,我把笔给你,希望你多写出一点来。”

接着,他眼睛完全睁开,放出那种特有的奇异的光辉,沉静而美丽,仿佛他霍然痊愈了的健康的亮光,我打寒噤一样地抖了一下,觉得这个场面有如在夕阳将沉的声寂的战场上,流了血倒在地上的勇士,把他的剑带着祈求和安心的送给战友的样子。我接了笔,他的眼睛才熄了一样地闭上了,发着不正常红润的脸上显出安静幸福的笑容,我觉得这管笔以超过我的体力负担的力量压在我的生命上,那么无声的沉重,我仿佛一堆尘末似的堆在席子上……

去年我出了狱以后听妻说,我们被捕后,小李和黄在第二日的一早就用席子抬了刘,甩下一切用具和屋子,逃走了,现在还不知道讯息,尤其是刘的死活,小李的眼睛,黄的腿……现在我坐在解放了的青岛小店里写我的狱中回忆,走笔到这里,我抬头凝望,衷心地祝望他们都还健康,在解放了的中国,正式过人的生活……

D君的另一间屋子,靠着楼梯口和段家的居室斜对的,一直空了一个多月,在九月初旬突然搬来一对夫妇,我想大概是D君的朋友吧,没作理会。男的有三十多岁,身体高得有点歪斜,生着一个长而黑的马脸,头发很长;女的苍白而衰弱,一副像永远没有睡醒过的样子。他们的门整天的大敞开着,正对着楼梯口,上下楼梯都看得见这一对夫妇永远都睡在地铺上,男的四肢伸挺,女的蜷得像一个虾子,我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很出奇,我问D君,这是什么人,他含糊其辞地说是亲戚,但D君没有介绍,我当然没有前去请教。他们本来用D君的锅子在汽油炉子上烧饭的,这一天却绝无动静,门还是敞开着,夫妇两个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晚上十时我送朋友下楼才发现了这个情景,回来问妻,才知道他们继续了这么一天多了,我想到这大概是到了绝粮的状态,妻也说大概是的,我一向认为陷在这样情状中的人,在旧社会上,不是强者就是弱者,都是被这个社会所仇视和摈弃的人们。我激动地向妻说,既然D君说是亲戚,D君这两天又没有来,我们不能看着他们饥饿,有什么你送一点去吧,妻笑着盛了半盆子面粉送过去了,我吸着烟凝望窗外,觉得一种激动和安慰,自己平息着汹涌而来的感情。后来在狱中重读《西游记》,看到猪八戒把妖精错认做难民的蠢相,自己才恍然地笑了。妻愉快地拿了空盆子回来,说他们这就做饭,不过问有没有菜,送一些去。我听了愕然,我们也吃菜很少的,大概没有存余了,问妻,她说,家里没有什么菜,一边她补充说,调料倒还有,于是又送了过去。第二天早晨我正伏在小桌上写字,这个马脸闯入一样地跑进我的屋子,我大吃一惊,连忙收拾了摆在桌面的书籍和纸张。他却早坐在我的旁边了,我让了他一支烟,自己点了一支。他自我介绍说,姓曹,我这里才知道他的姓氏了,沉寂了一会,他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