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专制使人变成冷嘲。”

我停止吃烟,歪着头看他,对于这样突然来的人突然的言论我向来不敢贸然否肯,只是觉得此公有点怪,值得研究研究。

接着他才说到题目上来了,他说,想周转一点钱。我问妻我们有多少钱,妻开了皮包看着说,还有五万。

“三万就行了。”他接着说。

妻数给他三万。我目送着他的在这个低小的屋子里高得显着有点受曲的发弯的背影,停止了吃烟,我向弯着腰正在揉面的妻说,这大概是一个江湖派吧,妻响亮地笑了。我又把烟递到嘴上去……

一直到九月十七日前,这么有好几次,我们仅有的一点钱,这么消耗了不少,我只好自己来一下修正,由金鼠牌香烟改吃一种三猫牌的香烟,好省下钱来。对付此公,我又不能敬而远之,只好痛苦地敷衍着了。你想,他在屋子里大小便,有时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绿色的短裤子在弄堂跑,后来又见他穿了一身不三不四的军衣,声称干了青年军了,可是还来要钱,而那态度,简直像官家向老百姓收税一样。我问D君,他发火的大声说,这个东西……后来自己低声说,是亲戚,但是我们不大敢招惹他,他他……他又咽住了,我有点闷,他忽然用异样的声音说,他找到这里来,我又没有办法,所以我才不大敢上义丰里来。我发急地说,你怎么一回事呀,D君慌乱地四顾,没有结果。D走后,我向妻说,我们得快搬家,妻眼睛瞪得很大,接着低下了头……

这才该说到九月十七日了,我们的被捕,和我在国民党CC的特务机关的监狱中一年来的生活和见闻,我要都把它写出来,这不是个人的文字事业,这是蒋介石中国的记录,这是我所以不允许蒋介石和他的匪帮再活在世上的公诉状!这是我的向一切主张温和和宽容这些兽类的人们的抗议书!

(二)第一夜

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七日,晚上的时候,我从刘他们的屋子里出来,顺便踅到刘相对的日本人荒川屋子去。这荒川和刘他们是久邻的关系,和我还有来往。这是一个年老的建筑工程师,来中国四十多年了,娶的中国妻室,因为要保护财产,所以疏通了中国官方,伪称和妻子离了婚,房产尽归妻子享用,自己却化做一条光杆住在这义丰里里待时,又在一个官家的工厂里买了一个头衔,挂着徽章,除过按月随物价比例倒送钱给那机关的主管外,就是在屋子里喝酒,睡觉,营着一种醉中的生活,貌似无为,谈起话来,却颇有见地。每晚夜静更深,我坐在小桌前工作的时候,都听见这个喝醉了的荒川在楼梯上趿着木屐出声地跑来跑去,一个人大声地说着生硬的上海话或断续的英语,大笑,狂呼,呕吐和漱口,还有的时候,他就卧倒在走廊上睡去。像鸟一样的生活。这人还不失为浪人中的好人,对我们这几个耗子似的中国人,还不显得太歧视,他颇有藏书,深爱老子,更于醉酒之余,孜孜不倦的钻研古代西洋的建筑艺术,是一个浪人学者,也是在生活沉闷的时候,还可以谈谈的一个人。这晚,在荒川的小屋子里,他向我侃侃而谈百老汇大厦的建筑,一边在纸上画着建筑图式,一边吃着正宗酒。大约快十二点了,建筑内已然显得沉寂,荒川的半开的纸门前走过几个德国人到隔壁屋里去了,那里住着一个朝鲜舞女的。妻来找我回去,她刚进屋门不久,忽然走过四五个提短枪的便衣,一边走一边寻找,我瞥见这些人,大为刘他们担心,因为前边就是他们的屋子,而前几天就有警备司令部的便衣来他们屋里搜查过一次的。这时,这些提枪的英雄返回来了,就站在荒川的屋前,我才看到内中就有那个姓曹的,他用手指着屋中坐在小桌旁的我,于是有一个穿短裤和灰洋服上衣的弓背瘦子抢到前面,一只脚踏进屋里,伸出了手枪,向屋里吆喝:

“出来!”

我明白,我被捕了。

我和妻走出屋子的时候,他又喊荒川出来。

我平静地说:

“与他无关。”

虽然是日本人,但是我一贯的主张,不愿别人为自己受累,这是比割了头还难过的精神负担。所以我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