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谈话。”

一向为我不喜的L在大衣口袋里掏出了烟盒,默默的递给我一支,自己往嘴上送了一支,她没有让特务,这倒颇使人得到报偿似的愉快,L开了打火机燃了烟,我们默默地吸着烟,妻从对面伸过冷冰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有着仿佛互搀着向一个悬崖跳下去的心情。

车子飞奔一样地在冷清的大街上狂驰着,在颠簸中驰过夜风很大的外滩,我们几个失了自由的人,忽然都哈哈的大笑起来,我觉得我们好像雇了一个车在郊外旅行。这种笑声,好像是对车内特务的嘲弄和抗议,有一个特务安静的说:

“笑吧!”

我们更大声地笑着,表现着一种奇特的欢乐情绪。……

在这个大上海,在这个罪恶和欢乐,愤怒和痛苦交混的黑夜的魔都中,我们这一个小小的行列,向恐怖和死亡挺进。……

车上了爱多亚路,转过我看过一回戏的金门戏院,我们到了亚尔培路,我才恍然大悟,这是哪一路的妖精,——车拐进一个僻街口,喇叭初次的响鸣了三下,跟着前面的车子,我们进入了魔窟,——亚尔培路二号,紧邻就是苏侨俱乐部,斯拉夫的雄壮宏大的音乐正在嘹亮的奏着,夹着男女的康朗的笑声,这自由和解放的徽帜,这经过痛苦而来的畅笑,在我们受难者的耳旁有一种奇异的意义!……

车子停在没有灯光的花园里,我初次嗅见了恐怖和死亡的气味,特务们取出了手电筒,半推半拉地喊我们下了车子,排成一个行列,又被查点了一次数目,我们才像一队兵士似的,转过,在特务的挟持下,转过几个曲折的弯,走入那个阴森的建筑,这大概是礼堂吧,正对我们的面悬着巨幅的孙中山像,至于画像两边的照例的对联,那墨黑的大字,似乎闪着凶手的眼光,带着绝望的可怖色调。

那个监视我的瘦子放了一条心似的冷嘲地说:

“请贵客们上楼上大客厅休息吧。”

我们就被押着上了楼进入了所谓大客厅,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幅持着军刀的蒋介石彩像,那两只狼眼睛,正对着我们,他那开在嘴旁的两条用黑色画的褶纹,有如沟壑,那种似笑似嘲的流氓面相,仿佛向我们说:

“伙计们,你们来了,哈哈……”

我们被指定坐在周围的沙发上,特务们围着屋中央的长餐桌坐着,像从危险的旅行里饱载而归的自得和快活,他们纷纷掏出烟卷,互相在空中扔着,放肆的大笑,但在这种空虚和疯狂的笑声中常常突然止住了笑声,阴险地偷视着我们,笑声就在鼻子里打旋着,发出嘿嘿的恶音来,暴露了失掉人性的残酷性格。我们都安静地坐着,我和L吃烟。瘦子忽然站起来,手指着坐成一排的我们,向正在打闹的特务用一种似笑不笑的鼻音说:

“你瞧,这些新客人多体面,多沉着气!”

特务们都带着一副混合了鄙夷惊奇和无耻的笑容,全停止了笑声地睨视着我们,忽然都转过脸,面面相向,仰着脖子大笑起来,有的跌一样地倒在椅子上,有的把一只脚跷在桌上。在车上不准我们说话的那个家伙,油头粉面,一副恶少的下流样子,穿着毛货的浅色大褂,翻卷出两圈雪白的绸小衣袖子,带着发光的金表,这时一只手提着衣襟,脖子伸前,躬着腰,一冒一冒地摆到L前,就坐在沙发的靠手上,转面向着L,笑嘻嘻地说:

“小姐,在哪里恭喜?我们这么面熟。”

L仰面吐了一口烟,腿互搭着,手指掸着烟灰,视若无睹地说:

“在××报。”

“呵。”油头拍着沙发背,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

“这就对了,咱们同行,我就在《中央日报》,怪不得这么面熟,往后这才真成了朋友了。”

说着,眯着眼睛,作了一个鬼脸,向着鉴赏着他的动作的一群特务说:

“我和这位小姐是老朋友。”

“恭喜!”

特务们又嘻嘻哈哈的仰面捶桌,歪身摸脸地笑起来了。……

我狠狠地把烟头摔在地上,D站起身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