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去睡觉了,请说明白把我带到这里的理由。”

特务们对于D的严肃的神情,和抗议一样的声音,忽然感到事出意外般地愕着了,停止了笑声,和突然关了收音机一切声音立刻沉寂了一样,瘦子先走过来,瞪着D的脸,好像要下手的样子,D的脸这时放出一种霜一样的凝然的亮光,瘦子突然注意到D衣襟上的徽章,忽然找到题目似的,冷笑的说:

“怎么,你拿你的军人身份吓人?”

紧接着就伸上手去扯了D的徽章,扔在桌子上,赫赫地发出声音随即又变做一副狼的凶相,大声地说:

“坐下,不许动!”

D不服气地闹出声音地坐在沙发上。

特务们的欢快场面,现得寥落的样子,但是在屋子里面涌起了一种惨然之气,凝结着,好像从消散的云雾后面渐渐显出无底的黑色深渊洞口一般。

瘦子回到椅上去,忽然又变得一副轻快的样子,点了烟悠悠地吸着,放出安闲的声音说:

“不用忙,有的是时间,我们得休息休息,老爷。”

特务们于是又爆发了欢声,但是一个一个地都渐渐露出了狞恶的兽相,空气呆滞而泼辣,带着受难的象征。

胖子说:

“你们等吃东西吧,我要回去睡了。”

于是,应声而起的特务们纷纷站起来,胖子和瘦子跑到晒台外耳语了一会,回来了以后,大部的特务吵闹着跟胖子走了。

我记得一次和刘兄逛南市的城隍庙,刘兄指着不是嘴歪眼斜,目突腮瘦,就是体肥身短,蠢然而凶的大殿两壁的牛头马面画像笑着说:

“谁要描写特务的神色,倒可以照这个样子描摹,一定典型出色。”

在屋子里清静下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样的事……

这里只剩了几个特务了。我得慢慢把我在这里所遇见过的特务一一给他们留一副尊容,因为这些东西眼看着就要绝种,我们的下一代决然没福气看到这批嘴脸了,马而虎之地画出来,为艺术而艺术一下吧。

第一个先说瘦子,他的尊容,我前面描写过了,这家伙一口北京话,我向他请教过说姓苏,后来知道他叫苏麟阁,又名苏君平,一次我故意问一个叫全吼的警卫,他又说他姓王,我做出奇怪的表情向这个姓全的说,他不是姓苏吗,这个小特务仰着头说,谁知道,你只知道他姓王就得了,难道还要记下预备报仇吗?这姓全的东西最可恶,是一个标准的小流氓式的小狗腿子,后面我要描写他的地方很多,现在按他的角色,还写不到。在我问姓全的关于姓苏的话的时候,我的同室寄押的一个犯敲诈吃官司的特务姓江的正坐在铺上,拿着罐头盖做的夹子对着小镜一下一下的夹着胡髭,听见全的答话,忽然笑了,向我说:

“你这才多事,问那些干吗,反正这里边的人都是野鸡养的,哪有一定准姓。”

总之,这个姓苏的我记牢他了,这是最毒辣,最阴险,最无耻的一个奴才,一头禽兽,我的妻子走出监狱后,找到路线托到他的名下,他向她处处要钱,要东西,答应一些寻开心的不负责的话,又随时恐吓她。以后当有详细的叙述。这家伙是这里的一个二等角色,审问组的组长和工作大队长(这是我们慢慢打听和证明出来的。)原来是日本时代的警察局特高主任,胜利后面目一新,他原来是国民党派来做汉奸的特务,奉派和日本人联络来反共的,满手都是血,凭了他的手段辛辣,他爬到这样的地位,我的案子归他管理。

胖子和一群特务走出屋子后,气氛一清,这里就开始以这姓苏的为中心的沉静下来了,几个特务趴在桌子上吃送进来的吐司,在这期内我忽然看到我面前椅背上贴的一个油印标签,这是财产登记号码,也证实了这里是“中央调查统计局上海特派员办事处”。

特务们吃完了东西,进进出出地忙乱起来了,只有这个姓苏的特务一副大派头,坐在桌子一端的大椅子上,掏出一支烟,一边心不在焉地在桌上拍着烟头,耸起眉峰,两只充血的眼睛复活了一样的盯着对面的窗户,像在考虑着什么,后来却自己微笑了,一种恶笑;忽然又敛了笑容,把那双锐利的眼睛扫射了我们一会,才转过头懒洋洋地点了手里的烟,喷了一口以后,复转过头来一边用手指敲着烟灰,微倾着头看着桌子,向我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