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着急,吃过东西得休息一下,我今天得陪你们一个通宵了。”

油头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低低地弯着背,眼睛睨视着L,一直没有改变他的下贱的恶笑样子,两只手摆在桌上,手指轻轻地打着桌面。

进来了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特务,显然是从睡梦中来的,手插在裤袋里,一进门,正看到坐成一排的我们,忽然把胸部鼓了一下,像拿出藏着的精神来,就随便地坐在苏特务外旁的椅子上,等着。

这时坐在进门处转角的大沙发上的三个特务,——一个就是检查我书籍的家伙,一个是穿着军服的黑瘦的长个子,有三十多岁,满脸都是鼓起的黑痣,头发梳得奇怪的亮,这人后来知道姓杨,是一个行动队员。另一个是穿着旧的蓝长衫的小瘦子,嘴里有几个金牙,后来知道姓什么吴,原来是敌伪期间七十六号的小角色。这三个都围到桌旁来了,长沙发上换坐着三个屁股上插着快慢机的警卫,一个黑脸尖发的大胖子,这叫费大赓,也是七十六号的角色,听说拳脚功夫很好;一个就是说过的全吼,穿着一身蓝学生装,弓背,面色苍白,小眼睛,头发常拖在眉脚;还有一个显得颇有气魄的脚色,精神饱满,满面红光,是一个机警,聪明,笑嘻嘻而阴险的家伙,叫做向辉,这三个警卫都面向着餐桌,眼睛发亮,神情紧张,是所谓在伺候着的脚色。

场面开始了——苏特务已闭目养完了神,烟也吃完了。他向烟灰碟拧灭着烟头,奇怪地格格地冷笑了几下,好像出于无奈般的,眼睛却不放松我们地又伶俐的转向他们的人说:

“都准备好了吧,”没有回答,他也不等待回答,继续咯咯地冷笑着站了起来,一边说,“慢慢来,——不用忙。”

他笑吟吟地站着,又自言自语地说,“等我脱了衣服——慢慢来。”

把洋服上衣挂在椅子上,又问了一句:“准备好了吧?吓吓……”

笑声变了,——由鼻孔出音,忽然他头一转,全然不见了笑容,脸色铁青,像初来的神气,命令我们说:

“全站起来!”

我们站起来,他头一转,说:“先搜身上,后解裤带,鞋带,戒指,手表,钢笔。”

我和D先被解除了,L突然说:

“我的裤带是宽紧带不用解吧?”

特务们色情地笑了起来,我知道L说这种侮辱自己话的意思,不过为冲淡恐怖的气氛,苏特务果然又变成原来笑吟吟的样子,说:

“小姐,公事得公办,——懂吧?”

我的妻先被带了下去,她苍白地回首望着我,脚步迟疑着,显然她不愿意把我放在屠场里自己走开的。

苏特务笑吟吟地说:

“下去吧,今天先不问你,不要挂心,我保险你们还能见面的。”

妻被全吼押下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在口袋里摸出一大串钥匙,叮当地响了下去。

D被穿军服的和检查我的书籍的穿军便服的两个特务带出去到另一个房间里;L坐在油头的一端,蓝大褂陪着;我则由苏特务和那个睡眼惺忪的穿中山装的特务伺候。这是一个记录。

苏特务样子装作和气地说:

“久仰得很,贾先生,”忽然哈哈的笑开了,记录则鄙夷地跟着笑,露出了两个虎牙,在整理十行纸。

我镇定着自己,我今晚来到这里所看见的事情,使我明白了特务们对“犯人”的精神虐待的残酷方法和恐吓交混的战法,这种笑声当属于前一种。

他的笑声似乎还可以延长的时候却骤然而止,他威严地瞪着我的面孔,忽然声音冷酷的说:

“你什么时候入的党?”

“什么党?”我接着问他。

“哈哈,”他又笑了,“你们贵党——共产党呀,要是国民党,你还会坐在这里吗,先生?”

“我不明白,”我说,“你有什么根据这样问我?”

“没有根据?”他生气的样子,两眼睁大,“你说国民党三个月垮台;这是其一;再有,——”他翻着挂在椅子上的洋服上衣口袋,拿出一本折叠的杂志抛在我的面前,“这就是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