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哈的笑了,我说:

“你开玩笑吧?”

“玩笑?”他惊奇的口气,“打官司还有开玩笑的,真奇怪极了!”沙发上的警卫们发出了讽笑的声音,这明明是助威。

这是一本香港版的《群众》,我有一点小慌乱,但是我镇定了自己,因为家里的这种东西,我看过后都烧了的,这绝不会是我的东西,这是一种诬赖的手段。我说:

“因为我还没见过这个杂志。”

“你的东西你没有见过?”他瞪着我,“奇怪极了。这是我打你家里早偷出来的。”

“先生,”我笑着说,“我家里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但是经常还小心门户,从没失过窃的;至于你的杂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是一个老‘鬼’(音举,上海方言,老油子的意思。)吧?”他问着书记,书记嘻嘻地低头写着,已然出了汗。“那么你怎么敢说国民党三个月垮台的话?”

“这就更没有根据了,”我说,“国民党三个月垮不垮台是一回事,你在什么地方听我说的?”

“听谁说的?——自然有人——我们的情报员。”

“我在屋子里是说话,不是讲演呀,我没见过你什么情报员。”

“那么,你说国民党三个月垮得了台吗?”他突然转了题目。

“这你要问国民党才知道。”我干脆的回答说。

“好吧,”他站了起来,“我得先看看你那位朋友去,咱们回来再谈,你考虑考虑吧。”

他走了。这时书记问我道:

“你认识什么人?”

我说:“我读书十几年,在社会跑了十几年,认识的人有好几千。”

他说:“你这就不是坦白的态度了,要知道,我们对你客气,你老说没边没际的话,你实说,你认识什么人?”

我说:“很多很多,无从说起。”

他说:“你和什么人来往?”

我说:“我现在闭门家中坐,既没有做官又没有发财,就是来往的人也不会和我来往了。”

他说:“你认识商人吗?”

“商人?”我摇摇头,“这一行可没有什么朋友。”

“你们贵省在上海有一大帮,难道不认识一个?”

“我们贵省在上海发财的自然很多,可是我是一个单帮客,没福高攀。”我玩笑地说。

“你还跑单帮?”他惊异地问。

“我靠这个生活。”我说。

“那么怎么把你独独抓来了,照你这么说,你是冤枉了,上海七百万市民,为什么只抓你?”

“那是我运气不好,”我说,“我在家里喝酒,糊糊涂涂地来了,我正想问问你我犯了什么法哩,难道喝酒有罪?”

他陡然生气地说:“我不问你了,你毫无诚意,你开玩笑。”

我已然打过两次这类的官司,我觉得在这种场合,只可抱定生死由命的旧说法,这些东西你绝不能当人看待,你只要随便说一点不相干的事,他们就跟着挖根,得寸进尺;他们要打你,那你就挺着挨,没有话说,所以说说笑话顶好,这种人的方法,是一吓二哄三圈四套,我们应付的方法,是一赖二挺,装傻混说,否则,一切却是不智,没事也得闹事。我在监狱的时候,和难友开玩笑说,我想写一本“如何打官司”的小书,想来销路一定很好,因为在国民党治下,这几乎已然是每个人有机会碰上的生活场合,所以应该是“国民必携”的必要读物。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今年年不过三十,就已碰过两回这种事,这回是第三次了,我虽然也写点什么,但是那和向黄浦江小便一次一样,毫无功用,只可说是我自己督察自己,但就是这样,还被兴师动众地抓来了。所以人既然是环境的动物,打官司又成了国民义务之一,则打官司的常识实不可不备,这真是小而防身大而卫国的一种技能和技术,我想不到我打过两回官司的经验,在所谓中国已成了“四大强国”之一的时候,既没有杀人放火,又没有**偷盗,但还得把已然贴了封皮的经验箱子在这里打开了,此所谓不走的路也要走三回之故欤?真不大明白了。

苏特务这时又进来了,他佯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