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多半是日本人,几家中国朋友,都是好朋友。”

骆半迟疑地说:

“这日本人留在上海的大概多半和特务有关,也许你的案子日本人要负一点责任。”

在骆的缓慢的语调下,我忽然想到那个自己说当过骑兵军曹的五十多岁的长着狼眼的日本的甲长和那坐吉普车进出弄堂的叫什么郎的理事……

我向骆说了我昨夜审讯的经过,骆眼睛一闪一闪会神地听着,我说完了,骆才说:

“这里边的特务,汉奸很多,那个姓苏的也是汉奸,他对抗战后方的情形知道很少,看样子,他们告你,不会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他问你的话只是一味的乱撞;你要真在他手里有一点什么,那你昨晚上起码垫三个砖头,这样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他又结束一样地说:“他们对知识分子是这样一种方法,你要有证有据,或报告得有眉有目,他们绝不客气,比一般人要严重;要是你没有什么确切证据,他们还不敢随便下手,中国到底是老封建社会,他们不能不多少有一点顾忌,不过知识分子一进这个门就是麻烦,他绝对不相信你,轻易不会放掉的。”

吴这时在一边打趣地说:

“你这种理论不通,你不是读书人吗?你怎样一进门就被没头没脸的打了一顿耳光,操那……”

骆呵呵笑着说:

“我是一个商人呀,烂商人打几下有什么关系,——”他转告我说,“我一进来才倒霉,刚一进了审问室,那里围一堆不三不四的人,一见我就说,这是一个汉奸吗,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顿便宜。”说着凄苍地笑了。“其实,打我的这些东西才多半是些汉奸坯子哩!”

我忽然惊醒一样地向骆说:

“姓曹的怎么会上这屋里来?”

骆顿了一下,紧接着说:

“这不奇怪,这有什么奇怪?这是他们的手法,把他放进这里,教你看看不是他告的你,他其实也是被抓了来的;再则,他来做一点工作,看看你的表情言谈怎样,因为这种东西,无所不用其极,昨天晚上又没问出一个结果,他们以为我们犯人无所不谈,派他到这里来,收集材料罢了,却不想进来就碰了姓江的钉子,不能待下去只好走了。”说着,得意地笑了,却忽然止住笑声,认真的看着燃烧着的香烟烟雾,它滚滚而飞,寂寞而极切,严正而无阻……

后来从D的口里我才知道,这个姓曹的是一个托派分子,当日晚间先是放在一号室里,他一进门就自得其意地自言自语地说:“往年古怪少今年古怪多,我一来就拖了四个来。”室里的人这时都靠着铺躺着,静静的,大家只用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人做声,他无趣地往铺上坐去,印刷工人老头子老杨,戴着老花眼镜正在近视的看《三国演义》,对于这挤在他跟前的古怪,用奇怪的高声说,“请你坐过去,这是我自己的被褥。”他移了一下,又遭了同样的命运,结果只好在地上蹲了一夜,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大家都低着头吃自己的饭,他因为没有碗筷,只好在旁边干瞪着眼看着。……

他的太太放在女室里,下午两点钟,他们都走了,后来警卫宴某告我们说,这一对三光麻子,领了三十万走了,他们警卫向他讨来十五万,他只留下十五万走了。

宴在窗前说完话走了,夹着胡髭的江特务哈哈的自己笑起来,这时向窗子看了一下,才嘻嘻地卖弄地说:

“这小子吃亏大了,上边规定的数目比这大得多,准是给吃了,这小子领了这一点钱,又被警卫吃了一半,”他仍然哈哈着下结论似的说,“这是土匪碰见强盗,全不是东西,全是属老虎的。”

我们大家听了愕然,小宁波站在当地,双手拉着短裤子,眼睛迷迷的,要想说出什么,老骆瞅了他一眼,他才寂寞地笑了几声,咽住了。小宁波的意思很明白:姓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他不是敲诈后,因分赃不均,被弄进来的吗?……

下午二点多钟,太阳出来了,淡而黄,但是我们仰着头从窗户看远远的墙外的街头,对面的铺子都浴在阳光里,这里照不到阳光,连院子也不会浴到阳光,小宁波先叫出来充满喜悦的声音说:“哈,太阳出来了。”于是,三轮车夫,小广东,老吴,胖欧阳,都赶快站起身,像听到释放的命令似的,爬到窗前去,眼睛都发亮,像见到亲人,去欢迎太阳,老骆受过刑的腿颤颤的也跟起来,趴在老吴的背上,去看太阳。我这刚从自由里来的人,也不堪寂寞地凑上去,小宁波跪在窗沿上,鼻子嘴巴都伸出铁窗外去,用嗄音声报告着,“哈,公共汽车过去了,……哈,一个外国人……哈,一对轧姘头的又过去了,女的还笑,穿了红色秋大衣……哈。”“下来,王文彬。”独自闷着头坐在铺上的江特务抬起头苦闷地发怒地说,小宁波看都没看一下,仍然喜悦的报告外面的见闻,哈呀哈的;老骆呵呵地笑着说,拍着老吴的肩膀,“对面那个丝棉店才混蛋,对我们监狱,它的字号却叫个起首老店,这有点不祥。”老吴轻轻地说,“你放屁,你这老迷信家。”小宁波又报告着说,“呵,两个女人进丝棉店去了,……哈,买了两卷出来了,……哈,一个娘姨进去了,……哈,翻袍子哩……哈……和店里伙计打绷了,这娘姨真嗲……”老骆摸着自己干涩干涩的下巴,摇头说,“人家都预备冬天的衣服了……”叹息着,江特务在铺上发火的说,“王文彬,操你娘,你下来不下来,你是拿老子取笑……”恰在这时,窗外发出脚步声,窗台上趴的人都快快的回到铺上去,小宁波在人头上一下翻下来……我吃了一惊,我看到赵革非和小竺跟着进来了,后面跟几个拿短枪的,赵仰着头,小竺鼓着嘴,进了女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