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然的想,她们大概是去义丰里才抓来了,那里一定有特务看守……赵革非小姐是D的大同乡,她是从去年暑假就来上海投考大学的高中毕业生,她有着北方人特有的硬派脾气和执拗性情,她奇怪地非要考北京大学的哲学系不行,去年考不上,今年又没有考上,她准备明年再考,非考上不行,从前一直住在义丰里,帮助《学生新报》跑跑邮政局,这个暑假却忽然搬到小竺上的上海法学院去了。竺是一个娇小活泼的女性,黑而圆的面庞,一副健康的笑容,头发剪得短短的,衣着很朴素,她是政治系二年级的学生,暑假中因为参加义卖工作筹备自己的学费在义丰里那半间屋里住了半个月,这个姑娘动中有静,生活紧张,热烈,刻苦,欢乐,每天晚上电灯亮得很长,她坐在小桌前热心地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有时也跑过来,歪着头坐在席上听一听我的议论……

六点钟吃晚餐,我吃了一碗,这米饭是沙子、谷子、虫子一齐俱全,我这个没吃米饭习惯的北人,吃了半碗,我的精神已不那么恍惚了,我要在这里建筑我的新生活,保卫自己,住下去吧,在这个遍地苦难的时代,这毋宁是一种福气——作着这样的打算,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口气吃了半碗饭,就鼓腹地靠在铺上,悠然地从窗户看着无云的秋空,没有什么悲苦……

黄昏降临以后,屋顶上那盏惨黄的小灯无聊地闪出光亮,起了风,市声嘹亮地闯进囚室里来,这是诱惑,是嘲笑,是鼓励,是打击……人们精神却混乱了,这是苏生一样的激动,一天又完了,明天……明天的观念,在人类中没有任何种人比囚人对这个观念强烈和固执。大家在地上乱动,伸开的腿却都自然地又缩回去,回去又伸出来,这个斗室,大半个屋子是地铺,剩下靠门一条窄狭的空地,没有二尺宽,长度虽然有四步宽,但是被堆积的杂物一占领,是连步都伸不开的,虽然铺前有两三双半湿的草拖鞋,但那功用,只在每日出去大便一次时轮流地穿穿,和请准倒水倒尿时穿穿外,毫无功用。

晚饭后,就是出去大便的时间,厕所是在正对着我们的狱室门的大厅的一个角上,——就是那个大礼堂,我进来是从前门进来的,这是它的后门,这个狱室的小院子是这个建筑后边的一个附属物。

厕所沿途都有警戒,我们只能一个人一个人地走进走出;厕所里贴一张告示,说,请他们的同志爱惜物力,不要用公文纸拭屁股,如此实属不自重云云。落款是“中国国民党党员通讯处上海办事处”。这个告示贴在抽水马桶的后面,大家就对着这个告示小便。

挨次地去过厕所后,门锁上了,拿着钥匙的宴警卫在窗口露了一下面孔,向屋子交代说:

“不要吃烟,晚上有公事:——准备问话。”就开第一室的门去了。

这里的“规矩”本来不准吸烟的,上边的理由说,怕我们放火暴动,但是看守的警卫说,这其实是瞒上不瞒下,只要不给上面的人看见就行了,所以不准吸烟的时候,他们都关照一下,因为这些烟和火柴都是警卫卖的,价钱比外面贵一倍以上,那个全警卫口袋里钱一没有了,要敲我们的竹杠,就是板起面孔不准我们吸烟,待把“礼”送上去了,他又眉开眼笑地说,这是他妈上面的意思。这种法子屡经施行,其灵如仙。……姓宴的交代晚上有公事要问话的话出来,给我们屋里吹进了恐怖,因为这“夜审”,总有点严重,在这机关里,简直是凶多吉少的事情,老骆马上向我说:

“老贾,准备一下。”

江特务也看着我,——全屋子都关注着我,为我担心,江发笑一样的说:

“没有关系,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神色之间,一股习惯的冷漠之气,这就是他不同于一般难友的地方了。这表示他是一个特务。

三轮车夫向我挨近,瞪着他的没有光的圆眼,用江北话向我说:

“贾先生,你要小心,这些×养的半夜问话总要打人,一次还要枪毙我哩——”接着在众人奇异的笑声中他说出他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