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黄昏以后,我们在精神上显得不安,两个警卫跑来跑去,特务们似乎非常忙碌,大家都无声地坐在地上,没有人说话,苦闷地等着什么,天黑了以后,狱室的门开了,推进来三个学生模样的人,外面卡车又响动了,我们的狱室空气混乱,女号子门关得紧紧的,一号室的门也大响着,老骆附在我耳上说:

“今天外面大概抓得厉害。”

大家包围了带着行李的三个青年,正在谈论什么,我和老骆对坐着,老吴从谈话圈子里跑过来说:

“威海卫路的富通印刷公司今天午间就被包围抓了二百多人,这是第一车,还有来的哩。……”

后来谈话圈子扩大了,我们几乎围成一个大圈子,只有江特务一个人睡在一角里没来参加谈话,他今天下午接见过,他的二太太来的,他回屋以后,神色就不对,老骆问他说:

“有希望了吧?”

他说,“有屌希望。”接着倒下一样地坐在地上,抱着头,忽然又抬起头来,神经错乱地嚷着说:“请你们评评理,我在海员党部不过是一个行动员,就算敲诈吧,是我的主任叫我去的呀!要人家三千万,也不是我的意思,这宗生意也是主任看出来的,不想偏偏他又看得不准,敲的铺子和军统局有关,好,把我抓到警备司令部,又全成了我一个人的责任了,与主任无关!操他奶奶,你们上头吃肉,老子们小脚色不过喝一口汤,吃起官司来却是老子一个人的事,拿我们小职员做牺牲品,我的太太今天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她去找主任想办法,这个×养的说,还要严办,操他奶奶,我今天给屋里人说了,我教她往顶高处告状,我得把这个主任拖下水来,你要我死,我不要你活,老子原来花钱活动这个差事为什么,老子原来不吃这行呀!……”

“操那,这叫做跑在前头,拿的零头,挨的拳头,零头没吃到,拳头先挨到了!哈哈!……”老吴笑眯眯地说,监房里爆发了一阵哄笑,但随即又消失下去了,好像觉得这么笑一阵子,是一种精力上的浪费,有些多余。

老骆只干笑着,坐开了;江特务就一直不快活地一个人待在一角尽想……这来的三位,黑而瘦的是蔡兄,史地教员;另外两个,漂亮的是小华,声带发哑的是小王,他们两个是老蔡的高足。老蔡原来兼办《学生日报》的编务,这个报是社会贤达王云五的儿子办的,王少爷原来拿了老子的五千万块钱,在“政协”开得火烈的时候,大概想投一下民主的机,“政协”一破裂,王少爷坐飞机上了美国,富通公司的几间报馆房子,由几个没有人管的职员住下了,富通今天被包围,他们鱼池遭殃地给抓来了。他今天请一群学生在家吃饭,都抓起来了,小华小王不过客人之一,大部分还押在公司里,那里已然画地为牢,押了许多人,今天晚上才纷纷送往各秘密地方去。

老蔡的故事还没说完,外面卡车又吼进来了,大家赶快散开,四坐着,等候新人。少顷门开了,塞进了一个留着东洋头的中年人,他一进门,就倒在铺上,一言不发地缩做一团地睡去了。

铺上已无法挤了,只好把另一少半空隙的地方做铺,勉强留下放水桶和鞋子的下脚地方,空气蒸热,姓全的警卫在窗口又交代了一句:“你们从今天就在屋子里大便吧,人多了,照顾不过来。”说完,不管我们的抗议,掉头走了。

大家都只穿一件短裤子的站在地上,像一片森林;手不停地摸着胸上脸上的汗,拍出声音来的打着叮在腿上的蚊子。这是秋热的天气,本来凉了几天,今天天气却像突然由睡梦中跳起身来的大发脾气,好像专一和我们这些受苦人开玩笑,小宁波歪着头,悲苦地叹息说:

“唉,人堆成山了,还只管往里塞人,我们好像货色了,就是仓库吧,也该有一个满呀!”

只有叹息,没有说话;老骆发出重重的叹声又坐在他的窗角,一边在铺下摸香烟,一边看着大家说:

“反正做了这个地方的中国人,生活生命都自己管不了的,做了犯人,那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牲口生活了。死活只由命吧。”说完,呵呵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