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自己总不能把自己当做牲口呀!”胖欧阳说,啪的在胸上打死一只蚊子,嘴吃力地裂着。

“这就是打这个政治官司的原因了。”骆低低地说。

这时,好几个人一拥到遮在近门的窗户前,倾听着,小广东回过头来说:

“上边用刑法了,全吼在厨房里拿了一把新筷子上去了。”

所有的人,脸色倏然一变,好像这筷子要夹的是自己的手指。

附在建筑旁的木楼梯接连着咚咚的响着,小特务上上下下地跑着,小广东又转过头来说:

“又拿砖头上去了。”

屋子里奇怪的静了下来,静得真是掉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见响;特务们似乎都集中到楼上去了,看守的两个警卫也不见了,这时楼上传来特务大声的吆喝声,清脆的接连的耳光声像一阵鞭炮,又是吆喝声,人跌在地上的声音,椅子倒地的声音,脚踢的声音,忽然沉寂。

屋里有人叹息,窗子上拥得密密层层的,几个新来的犯人,面孔苍白,眼睛受惊地转着,王先生也从阁楼上下来了,他的踩着梯子的腿索索地和梯子一齐抖着。他也凑到窗上人背上去。

老骆摸着脚趾,寂寞地说:

“这是拳打又脚踢,这不过一盘小点心。”

骆的话还没有说完,传来一个女性的尖锐的叫声,这声音激烈地高涨,像伸向无限,一下忽然沉寂了,接着变成模糊的呻吟声延续着,忽然又直线地提高了,比第一次的音阶还要高,窗上谁咬着牙齿的声音说,“又加上砖头了,——这是坐老虎凳。”——声音又继续加上去了,“又加了一块了。”咬着牙的声音说,——声音再往高抑,像已到了体力所能发出声音的极端,“又加上了,真辣手!”这时,声音变成一片模糊的呻吟,特务失掉了人性的喊声:“你招不招?”啪,啪,啪,……一连串耳光的响声,女的尖声的呼叫,却没有回答,于是,又是啪,啪,啪……

“这是坐在老虎凳上打的,”咬牙的解释说,“这个女的真崭,有种!”

老骆躬着腰铺被,一边叹息说:“谁无父母,谁无妻子,这个世界呀!……”

女的竭尽全副力量地大叫了一声,便毫无声息,砖声砰砰地掉在地上。老吴咧着牙说:

“这是搬腿了,——人的腿伸得直直的,砖头垫得高高的,砖头一取,他猛不防地把你麻痛的腿使力猛拆了回去,这才叫痛彻肺腑呀……”

他说着,像回忆自己的经验,铺上坐的就我们三个人,——吴,骆,我;江特务则另外在一个角落里,沉入自己的思想,眉皱得重重的,闲事不管;窗前拥挤着的人层忽然崩溃一般地溃了下来,外面特务大声吆喝着:

“趴在窗前干什么?——要这么不要体面,我就把两个窗都关上,睡觉!”

大家在愤怒的沉默中,互相依附着躺下身子,但是耳朵都竖了起来,楼上的惨剧并没有停止,女的仍发出恐怖的叫声,在深夜的静寂中,这是一种非人间的声音,又换了别的刑法了,它一直继续到天亮,才止息了。这夜没有人能睡着,女号子传来了悲泣声。在我们屋子里,有人捶壁,有人叹息,有人失常一样地赤着身子坐起来,爬上窗户去,外面天空晴蓝,月光水银一样地泻在庭院里,花园里有什么虫子唧唧地叫着,凉风习习地吹了进来,有人大声地拍着肉体上的蚊子。今晚我睡在下边的铺上,义务和责任地听着楼上的惨切的喊声和哀嚎,一个正直的生命正在被侵害,侮辱,剥夺……但是她英勇地挺着,所以这个拷问一直没有结果地进行着,以至天亮。

天色一清亮,我们从铺上争着爬起来,挤在窗前。在两个咧着牙笑的警卫的搀扶下,受刑者下来了,这是向女士,一个战士,在我的监狱生活中最英勇的受难者之一。这时她的面色浮肿而苍黄,垂着头,仍然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衣服糅成一团像一块破布似的披在身上,她的腿弯曲在地上被拖着走,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全警卫放了搀她的责任,重刑者的半边暂扶着墙,他去开了女狱室的门,她们都潮涌一样地跑出来了,迎接亲人一样地跑到受刑者面前,这搀扶受刑者散步的工作,就由她们轮流担任着。全警卫站在我们窗前,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