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老李站在当地上,不服气地说:

“操他奶奶,这东西太不成东西,丈人才不敢打这舅子!”一边卷着他的油污的制服袖子。

“算了,老李,”江特务哈哈着,“我们打扑克吧!”

于是,他拉了老李,小宁波,和小广东上阁楼打扑克去了,向老吴讨了一号送来的礼物。

黄昏在盼望中莅临,特务们鸡飞狗散地忙于在家中过节,我们清静地过了一天,没有问讯,没有新朋友进来。倒过马桶后,我们开始布置,大家精神十分兴奋,动作活泼,好像是一个住在小店的演剧队的情调,你整理铺上的东西,他弄饮食,很快就妥当了。我们照吃饭的秩序分成三摊,每摊都有月饼,酒,和一些熟菜。由老骆做主席,大家团团坐定后,我们的“鸡尾酒会”开场了。浑圆清冽的月亮,透过铁窗,射进昏浊的狱室来,照在暗污的赤膊上,尖瘦的脸孔上,映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和跃动,显示出这些不可侮的受难的生命的庄严和高贵。奇怪的是每个人都彬彬有礼的下筷子,酒只倒在三只茶杯里,一个递一个喝着,发出声音来,月饼都切成小块,每人有指头大的一块,但大家都不忍一下吃去,恐怕食物一光,早早地散了会,有着难分难离的心情。两个警卫都喝得醉醉的,站在窗外,显出寂寞地艳羡地望着我们的欢诚的聚饮,有说有笑,一如一个劳动家庭的团聚,他们灼红的眼睛里,初次露出无邪的人性来。全这匹畜牲上午和我们闹过一场,现在摇着手里的钥匙,站在窗前,但是没有人理他,我们沉醉在自己创造的欢娱里,他就像一匹在荒野中失落的兽类,无聊而岑寂,失掉了存在的价值。那点威风,和残性,好像也失落了,像几个纽扣没有声响地掉在黑暗里的地上一样。渐渐他搭讪着靠近窗子,显出一种可怜无邪的笑容,喊老骆,老骆背向他坐着,没作理会,他正在香烟的尘雾里和老吴高谈着,发出他特有的结实的笑声来。他显然装作没听见,又喊了几遍的时候,老吴才机警地推了他一把,他应声地站起来,拿着香烟站在窗前,几个人马上跟着也站起来,防护地站在老骆左右,嘴里嚼着东西,眼睛却发亮地注视窗外的畜牲。这个畜牲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的用一种小人的甜蜜开始向老骆解释说:

“老骆,上午的事你不要误会,我这人虽然思想和你们不同,站在敌对立场,但是我最讲私情,最顾朋友。这几天正颁了动员令,上面工作正紧,我不能不小心一点,你们诸位也不能不受屈一些,尤其你已然来了两个多月,我们可以说是故友了,还有说的吗?今天我实在出于不得已,”说到这里他装作地后顾了一下,好像看有没有人,似乎并没有人,他又接着说,放小声音,“我怕老宴,因为正是我值班,他要发现你们私自和外面打招呼,他一报告,我就要吃苦头,所以我不能不制止,当时我说要往上面报告,其实我并没报告,好在别人也没发现,我何苦呢?你们在里边实在太苦了,我真心同情你们。不过希望你们以后要自爱,免得出毛病,你们不看报,不明白外面情势,自从一有动员命令,现在你们的身份都成了国事犯,罪名也成了叛国罪,这以后要受军法审判的,听说要送到南通的绥靖区司令部处置,所以不可不小心一点。其实,人谁不爱惜生命,既然吃了这种断命官司,总是安分一点好,你越安分守法,越出去得快,越有希望出去;你越调皮捣蛋,上面对你的印象越坏,你越没希望出去,处境也越危险,你们都是聪明人,自己都有数的。我不和你们是好朋友,真不愿意费精神说这些话,老子要是公事公办,你犯规,我就先铐起来,你再闹,拉出揍一顿,重的就枪毙,这还有客气吗?我和你们闹一点小脾气,这是为你们好呀,你们应该明白我的心啊,是不是?”

老骆哈哈着,那声音是愤怒的,表现出的却是宏阔和无畏的,他说:

“谢谢你,全先生。我们犯人有我们犯人的人格,不能为了吃官司连祖宗都不要,我们既然吃了这个官司,家破人散,活着也觉不出什么意思来,人以礼待我,我以礼待人;人若把我们看成乌龟王八蛋,我们就要抗一抗。你全先生人好,我们明白,我们谢谢你,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