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特务在老骆和众人的笑声威胁下,狼狈地挣扎着自己说:

“老骆,你太固执了,何必这么悲观呢?”

“你们要我们悲观呀。”老骆调弄地说。

小特务词穷了,他想逃脱,于是换了一副口气说:

“你们喝酒吧,我不耽误了。”他脸向着月亮,纯白的月光照亮了他的丑脸,他惋惜似的说,“可惜今天人少,要不我就开了门,教你们到花园赏月去。”说着廉价的骗词自说地走了,咚咚地跑上楼梯,凄凉地唱起了“一马离了西凉界”。

我们得到补偿地大笑着,这笑表示了我们的无畏和坚定,自由和高贵。有人嘲讽一样的与其说是恭维不如说是虐待地在后面喊着:

“全先生,喝一杯呀!”

这个夹着尾巴跑掉了的小畜牲早就听不见了,他早在那个空洞的楼房内不顾一切地凄凉地哭一样的高声的唱他的“西凉界”去了,这时又唱起“我好比”,信口乱唱,像是坚强自己,又像是打自己的耳光。——可怜的东西呀!

空气泼辣而混乱,人被友情所陶醉,三轮车夫老王,工人小张,和两个报贩子——小宁波和小广东,老蔡的两个高足,都立了起来,在窄狭的地上七歪八扭地扭秧歌,像忘了这是监狱的,唱起“八路军,真光荣”;光头老吴,坐在一个角落里吃惊的瞪圆了两只失光的近视眼。江特务说:

“老弟们,有几个脑袋呀?”

“一个,交给中统局了。”他们不考虑地应着,大声笑了,更高地唱着,“八路军,真光荣。”像给江特务示威,精神上揍了他一顿。

女号子门没上锁,小姐们却都聚在屋子里,L穿着她的漂亮的短白外衣,口红涂得红红的,却是泪眼模糊地跑到我们窗前,拿着一个广东月饼,两只香蕉,和一包骆驼牌,向窗内说:

“二号,这是我们的礼物。”

小宁波接了礼物,小广东连忙弯下腰倒了满满的一杯酒双手捧上去,说:

“还礼!”

“三号万岁!”大家随着爆发了欢呼,隐约又听见隔着砖墙的一号在喊:

“二号万岁!”

我们又爆发出:

“一号万岁!”

女号子的人们都拥出来跑到窗前,小姐们好像没预备酒,这时一个传一个的喝了酒,隔着铁窗,互相问候着,交谈着,正像家人重聚。有人拍墙,隔壁的一号也在拍墙相应。

“鸡尾酒会”零乱了,只有老江和电力公司的老吴还一动不动地孤单地坐着,我们都立起来,屋子里充满了快乐的烟雾和自由散发着的酒香。月亮照得更明亮更清冽,小院子完全浴在月光里。干瘦的面孔红润,发歪,旋转……

一直到女号子的人们渐渐回去,我们才恢复了秩序,老吴小声地唱过“跟着共产党走”后,光头老吴身子发颤地站起来,向四周鞠了一个躬,说:

“我也贡献一下,我唱一支《苏武牧羊》,这还是我在山东老家念小学学的,唱不全的地方请大家原谅!”

这和古树开花一样,大家虽然觉得可笑,却也奇异,鼓掌欢迎,老吴笑眯眯地向我低声说:

“操那,这个人唱的歌和这个人一样的老旧了。”

我笑着摇头制止他,听这位吴先生的歌声。

他大概有二十年没有唱过歌了吧?他挺直地站起来,手先无从安放,最后放在背后,歪着头,想了一会,空气停滞,团坐的脸孔都朝着他,带着热望和好奇,嘴巴都半张着。他终于艰辛地唱出来了,那陈旧、迂腐的调子,却奇怪地带着一种新生的光润从这个中年的麻木的身子里发出来,使人觉得它的完整和悲剧,好像一个苏醒了的古老的梦。在他的鞠躬下,赢得了热切的掌声,有人还不满足地吆喝着再来一个,这要求,是仁爱性质,是要把他从旧梦中拼命地拉到新鲜的广场中的一种用意。他结巴地笑着,又一鞠躬地安谨地坐下身子。老蔡站起来说:

“我有一个提议,”他好像还站在教室的讲台上说,“你们可不可以这么决定?我想,五年以内,中国终该是一个好中国了吧?所以我想,今晚我们在场的难友,不妨同意一下,五年以后的今天晚上八点钟,只要是我们在场的人,都各自去外滩公园相聚,最好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我们像这样的欢聚一场,那一定是欢笑渗着眼泪,意义蛮大。要是不在上海的朋友,顶好按时赶来,实在赶不来,写一封信给我们中的一个人和自己相好的,大家可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