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冷了,几天前刚刚又下了一场雪。

母亲一直身体有恙,天气使得病症更重了。听说住在南山的僧人中有能治杂症的。于是想趁着天气转晴带母亲去访一访。

随着我的地位骤升,家中的女眷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可以随意出入乡里。连出府一次也是难得的。这一回去南山,也是顺便带母亲出去散散心。

南山在京口城边,连绵数里。因为在城的南面,故名南山。京口居民有一半来自江北,包括我的祖上也是自北方迁居到京口的。京口的侨民中,迁自长安、洛阳等处的人居多。北方佛教盛行,这些从江北来的人也为京口带来了沙门之教。几十年来,京口建了大大小小十余间寺庙。光在南山上,就有好几座。

与家眷一同访寺,对我而言是头一遭。

虽然是冬季,但南山多竹,所以一派绿意。行走在青山翠竹间,确实令人心旷神怡。我一面往山上走着,一面回头望着山道上的两乘小轿。轿里坐的是母亲与夫人。

轿子到达山腰人少之处时,女儿兴弟趁机溜下轿来,紧跑几步追上我,一面用她的小手牵着我,一面向我展示她特地从母亲那里拿过来炫耀的“宝贝”。

沿山道拐了几个弯,只见一个寺庙映入眼帘。寺墙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夹山禅院”。因为这个寺院掩在竹林深处,所以人们常称之为“竹林寺”。“竹林寺”比那个“夹山禅院”的名字好记得多,所以许多人反而忘记了这座寺的本名。

一入寺中,就觉清凉可人。有知会僧七、八人早已列队迎侯在院中。一位老僧上前打了个佛礼,说:“刘将军光临,实乃敝寺之幸。”

“不敢当。此番携女眷同来,不知当否?”

“佛门为世人敞开,男女皆可入寺,如何不当?快请!”老僧在前引道,我们随同他一起入殿。

这老僧正向我们介绍殿中的佛像与陈设时,一个年轻僧人将那老僧拉到一旁低语。那老僧让那年轻僧人退下后,吩咐殿中的几个僧人主持家眷们烧香、参拜。然后走到正在欣赏殿侧佛像的我身边,拉了一下我的袍角小声说:“将军若得闲,敝寺住持欲见将军一面,叙叙佛缘。”

我一愣,说:“小可并不信佛。只因家母体恙,便来此求个平安。住持好意心领了。”

那个僧人忙解释说:“其实,住持要谈的不是佛事,而是人事。”

“哦?这个……”我正在狐疑,那老僧接着说:“如不打扰,不妨随我来。”

我只好到殿前跟母亲、夫人说一声,令家仆伺侯好,然后跟着老僧进了后院。

我随着老僧穿过一道月门,拐进一个巷道,就见到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立在一间房前双手合十远远地向我行了一礼。等我走近了,他朗声说:“寄奴将军一向可好?夹山住持慧清等候多时了。”

这个老僧竟然称呼我的乳名,我以为是个熟人。但我回过礼后左瞧右瞧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位熟人,更何况他还是佛门中人。

这个叫慧清的住持把我让到房中,我才见到房里原来还坐了另外两个老僧。他们见我进来,一起起身行礼。我也一一还礼。

我正狐疑间,慧清住持说:“寄奴将军恐怕不认得我几个。不过,我等却认得您。”

“小可的确不认识几位大和尚。不知此次有何见教?”

“见教可不敢当,只是有一些事情,须得向将军验证。”

“哦?”我不知道这竹林寺中还有什么事是需要我来验证的。

慧清住持一笑,说道:“将军少年时是否来过敝寺?”

这件事验证起来倒是容易得很。小时候家贫,常往南山中伐薪、挖草,这竹林寺是必经之地。虽然不信佛陀,但偶尔有闲也进寺中四处看看。

“那时倒是常来。”我回答。

“有一日将军独卧于讲堂前,您可否记得此事?”

“这……这倒是记得。”

虽然少年时常来竹林寺,但事隔多年,许多印象早就残剩无几了。然而,那一次睡在讲堂前的事倒是记忆犹新。时隔这么多年,这么一件小事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次的经历非比寻常。

那天我刚刚挖了些竹笋,下山前顺道进寺里休息。又饥又困间,不知不觉在讲堂前的廊下睡着了。

那时恍忽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看到了一条龙从天而降。那龙仰着巨大的脑袋望着我,但是我却并不害怕,我也望着它,寻思它要做什么。不料,那龙突然向我飞过来,我躲避不及被它撞了个满怀。受此惊吓,就从梦中醒了。

我一睁眼,发现有几个僧人离我远远地立着,正在冲我指指点点,既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靠近我。讲堂中有几个僧人探出头来朝我望,也不敢出来。

我惊得跳起来,一边四处察看,一边抽出个竹枝在自己身上四处拍打,怕是有毒蛇、毒虫等骇人的东西。

那些僧人只是望着我,并没有什么动静。我则是既莫明其妙,也十分恐慌,忙挑起担子飞也似地逃离了竹林寺。自那以后很多年,我都没有再进过这个寺。久而久之,我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今天见这老僧提起这件事来,我心里不由得一惊:莫非那天确实是发生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回忆当时的场景时,只觉得那些望着我的僧人眼神中流露的,其实并不是恐惧,而是敬畏。

是什么东西让这些僧人敬畏呢?

慧清住持见我承认此事,转头望了几个老僧一眼。那几位点点头,示意他讲下去。

受到鼓励的住持说:“此事说来可能将军您也未必会相信。那一日您在讲堂的檐下午歇时,身上竟显现出龙形,那龙与将军合而为一,龙头高于将军之头近二寸,形体俱全,令人惊讶异常。不知当日将军是否察觉?”

“哦?竟有此事?”我这样回答着,心里却更加惊讶了。这些僧人亲眼见到的,竟然和我做的梦是吻合的!

“的确。我等当时都曾亲眼见到,此事不虚。如此看来,将军之前途不可估量。”住持又转头望了众人一眼。

他接着说:“龙纹,非常人所能显现。圣像显灵,乃有所启示。显灵亦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对于修行之僧人,如有佛像显身,则必能成一圣僧;对于征战之人,如有古代战神显身,则必能成名将;龙像,乃是人间至高之像,乃预示九五之尊……”

听到这里,我打断了住持的话,说:“我于个中之道,并无知晓。只知身为军人,为国征战。身为人子,今日携母来访寺而已。九五之尊,哪是我等凡人所想。况且,念及于此,亦是大逆不道之罪。如何谈得?”

慧清住持说:“将军请放心,我等今天日所谈,为绝密之事。之所以邀将军面谈,情非得已。竹林寺本京口小寺,从无异像显现。但既然有此像,则必有缘故。数年前我云游他处,曾多次就此事请教北国高僧……将军且放心,我未曾提到将军名姓,以免泄露天机。”

住持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接着说:“那几位高僧听得我描述后,亦认为将军之贵不可估量。此后,我等又查了将军身世,知道您乃汉高祖后族。想当年高祖斩蛇而称帝天下,将军您有神龙附体,亦不能说无此吉兆……”

我再次打断他说:“大和尚之言,确非小可所能理解。我一向不解鬼神之道。如若谈些人事,我愿受教;如再谈这些神事、鬼事,恐怕对我、对住持及各位大和尚也未必是好事。”

这几个和尚还想多谈,但我坚持不信这些。他们见话不投机,也只好作罢。又谈了些世俗间的闲话,我就告退了。

到了前院,母亲、夫人等已游览、参拜完毕。我们向众僧告辞,出了庙门,再次启程到其它的寺中去访医。

一天下来,人困马乏。回到府上后,母亲和夫人只廖廖吃了些简单的晚餐,就各自回房了。

我借口有公务,进了前院的书房。

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一再回想今天与慧清大和尚他们谈的话。

虽然我一贯都不相信那些捕风捉影似的事物,但发生在竹林寺的那件事的的确确是非常不同寻常。我梦见的龙清淅可辨,龙往我身上撞的感觉真实无疑,而慧清这些人在同一天看到龙的事情也无可辩驳。虽然我不能理解,但并不代表这种事情不可能。

慧清提到我贵不可言,并且有位至九五至尊的可能性。我虽然怕这些话引起祸端,借口不相信、也不明白打断了他,但是回想着住持说的那些,令我不由得想起了少年时一位天师路过我父亲的墓时,曾说同样的话来。那天师说,这个墓的后人既富且贵,前途不可估料。

此外,这些年还有许多事情都让我觉得莫明其妙,而又真实无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未来真是有一番自己奢望但却又不敢相信的作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