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从点评江乘、罗落桥之战,到旁征博引秦、汉战例。整个建康攻防战的军事会议,有一半的时间是檀道济一个人在说,旁人都在听着。

檀道济的长兄檀韶不得不起身打断他说:“道济,我等将开抵建康城下,且先听听主将和其他将领对攻城战如何处分。”接着又对我们笑笑,“我这位兄弟平素话不多,然而一谈起战事,我兄弟几人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道济尚年幼,平素兵书读得不少,然战事却经历不多。纸上谈兵而已,望多见谅。”

我忙摆摆手对檀韶说:“不妨事,不妨事。方才道济之论,的确是道出了建康攻城战之精要所在。正如所言,我方兵少,最忌的便是攻城战、阵地战。若论阵地战,倘指挥得当也并非没有取胜可能,但攻城战则是断然难有胜算的。

此前,曾想利用刘迈、王元德等义士为内应,赚开城门之后入城巷战。然而两位在起义前已经牺牲,其余义士在建康也为桓玄所制,难有作为。而今之计,只希望桓玄认为我方兵少,能调兵出城与我决战。不胜则已,如若取胜则可以一战而剿灭建康守军。建康城也就能够不必血刃了。”

刘毅、何无忌、檀衹等听了频频点头,认同此案。

我笑着向檀道济点点头,向他示以欣赏之意。檀道济则不好意思地低头坐着,不再说话。

我们的船队离建康城越来越近了。高高的蒋山正在向我们一步步地逼近。那座山后,就隐着我们此去的最终目的地——建康城。

开完了军事会议,我特意到檀道济的舱中找他单独谈话。

别人的舱中放的主要是武器与粮食,檀道济的舱中却推了十几部书。

我随手翻了几本,都是兵书。书的文字间的空隙处写满了檀道济的点评与图画,字迹非常难辨,图画倒是看得出大多是阵法。翻过几页后,我就已经入迷了。

那简短的几句话,经过檀道济的点评,便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实践战例。他的点评并不复杂,有时只是在一行字旁写上诸如“官渡”“马陵”等寥寥数字。不懂战史的人见了不知所云。对我而言,这些都是耳熟能详的古代战例。一个是汉末曹操败袁绍的官渡之战,一个是战国时期孙膑败庞涓的马陵之战。

檀道济搓着手立在一旁笑着说:“每读一处,便会联想到相近的战例。每一战之所以胜、之所以败,都能从这些兵书中发现根源。我读时凡是有所感悟,都会随手记下来。”

“甚好!甚好!我也同你一样,爱读兵书。不一样的,只是不像你这般能够用心注解。”其实我倒不是不想注解,只是我不太喜欢写字。在舞文弄墨的事上,我一贯都比较懒散。总以为凡事能记到心里才有效。写在书本上的,永远只是一个印记。

然而,年纪越大却越是在自己的懒散上吃了无数的亏。但既然从来就没有记笔记的习惯,年岁大了就更难养成这个好习惯了。如今看来,以前印象深刻的书中内容,恐怕已经忘去大半了。不得已之时,只好把读过的书再读一遍,空耗了不少时间。

檀道济见我说了那样的话,替我圆场道:“将军入军旅数十年,各等战例、战法均了然于胸,无需如我这般注解。我入军才止数年,只是纸上谈兵而已,今后还需在行军作战中向将军多请教。”

“请教不敢当。我所知也甚为有限,毕竟幼年时未曾好好识字,长大入军后才开始读些书。所幸的是,我比较偏爱古来的战例,读过兵书之后,才渐渐领略了其中的精妙。再加上讨孙恩、卢循之时的实战,才大有进益。道济是否读过《三国志》?”

“只读过魏武篇,其余的便不甚了了。”

“嗯。魏武确实非同常人。你闲暇时可读读其它各篇。《三国志》所讲的,既有史,也有战。”

“谨尊将军教导。”

“你……”看着这位檀氏族人,突然有一股悲意涌上心头。我拍拍他的肩膀,趁他没有注意我的表情变化,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檀道济从**拿了两本书来,说:“我此前曾经详注过《司马穰苴》与《吴子》。想将两书赠给将军,以备查用。”

“《吴子》?”我听了很是惊讶,“可是春秋时的吴起所著的兵书?”

“正是。”

“据称此书早已失传。我十年前也读过几部,似乎都不是原本。”我接过檀道济递来的两部书,并迫不及待地把那本写着《吴子》标题的书翻开看。这一本的内容和我以前看过的几本都不同。

我狐疑地问:“秦末之后这本书的版本甚多,据说都是后人伪作。你这一本是从何而来?”

“这是我在广陵的一个北方侨民处购得的。那是一户士族,家道中落,就把珍藏了百余年的书籍拿出来典卖。其它的藏本我浏览过一遍,都是真籍。所以我想《吴子》定然也不会假。也正因为无法确定其是真是假,我在这本书上花了好几个月一字一句地研究。我认为这必是真本无疑。”

“原来如此。”我抚摸着这本《吴子》真迹,心中不免有些感怀。这种感怀就如同一个文人偶得一张古代的名画一般。我又翻开书页浏览了一番,说:“不过,如此重礼,我怎能收下?”

“所谓宝刀赠英雄。我所看重的,并非书籍之价值,而是兵法之价值。这本《吴子》注解之后,我已誊写数本,一本自用,别的赠予了亲友。将军是喜好兵法之人,这个真本赠与将军,正恰当不过。在末将而言,权只聊表敬意。早在起义之初就曾想过要赠与将军,可以当作古籍卖给藏书人,也能为我军筹些钱粮。”

行军途中,万事难料。难怪檀道济会把这本古籍带在手中。一则他已留了副本,不怕真本有失;二则,就如檀道济所说,临时还可以当作古迹以换取军资。

这本书对我而言,其价值是书中写的内容,而不是作为古籍本身的价值。既然檀道济真心相赠,我只好说:“如此我便笑纳了。多谢!”

“将军,有件事我想讨教。”

“何事?”

我以为这个兵痴会问我关于兵法的事情,然而他问我的一句话却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您身上为何会现出龙纹?”

“龙纹?什么龙纹?”我心里一惊。心想竹林寺里那几个老僧看到龙纹的事情,只有我知道。这檀道济又是从哪里探听到这件事的?

“那天您在京口城门上向众将士训话时,您身上不是呈现了龙纹么?”

啊?若不是檀道济提起这事,我都忘记了。那天站在城头训话的时候,刘钟等人忽然离我远离了我的身边;连孟昶这个平静比较镇定的人对我说话时竟也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

那时候我虽然也很奇怪他们的行为,但是之后却并没有在意。事在危急之时,人在行军途中,哪有心思去琢磨那件事?

现在听檀道济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当时是我的身上又出现了龙纹。

原来真有龙纹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