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少年宫排练厅里没有开灯。月光朦胧,金葵将红色的头巾扎在头上,在录音机的音乐中独自起舞。窗外,微风乍起,月弄清影,那曲冰火之恋,怎不舞出一段凄凉……

这一夜独木画坊和少年宫排练厅同样空旷。金葵停下舞蹈,谷子掐灭香烟……冰火之恋的音乐终止的那刻,画坊里也万籁俱寂。金葵和谷子的脖颈都微微扬起,似乎都想听到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发出的任何微小声音。

周欣的律师再次来到仁里胡同三号院登门拜访的这个上午,蔡东萍正在花园里遛狗。保姆过来俯耳几句,她才将那只憨厚的松狮犬交给保姆牵走。她慢条斯理地走出花园,先在卫生间里洗净双手,然后对镜自顾。不知是不是这一阵命逢多事之秋,镜中的面孔晦气滞留,眼袋也越发明显,夸大了她的实际年龄。

她带着这样的心境来到客厅,坐在已经等候多时的两位律师和一位会计师的对面,双方似乎都不急着开口,脸上全都没有表情。

话题还是由一位律师挑起,他首先对来意做了说明:“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尽快落实蔡百科先生的遗嘱。遗嘱需要落实的,主要涉及遗产的分配,而对遗产进行分配,首先需要解决的,是把遗产的范围和数额核对清楚。这是遗产继承人之一的高纯先生签字的委托书,他委托我们中圣律师事务所和春秋会计师事务所作为他的代理人,全权处理遗产核查事宜,希望能够得到你的配合。”

蔡东萍慢悠悠地开口,态度一如既往地傲慢:“公司的财产你们到公司去查,我不清楚。除了公司,我爸自己还有什么财产我也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过。”

会计师说:“他没跟你说过没关系。蔡百科先生对他的遗产已经做了大致叙述。他在遗嘱中提到,百科公司的财产由你继承,他拥有的一座房产,也就是这座院子,还有八百多万元人民币的个人存款。由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委托人继承。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这所院子及其附着财产进行核对登记,还有那八百多万元的存款,希望您能……”

“我不知道他有八百多万存款,你们别跟我要。我没见过我爸爸有什么存款,他的钱都在公司账上。你们要钱去找百科公司,别上我们家里来要!”

蔡东萍终于不再慢条斯理,腔调变得愤懑难平。但律师的态度一如既往,一副公事公办的镇定表情。

“这都好办,院子呢,在这儿,站着房子躺着地,好办。存款的凭证如果您真的找不到的话,那也不要紧,我们可以申请法院批准去有关银行查找,这不难的。就算那些存款被人转移走了也不要紧,银行都有案可查,我们也完全可以依法追讨回来。”

律师的话中显然带了威胁和警告的意思,蔡东萍不会听不出来,她的眼圈变红,胸口起伏,声音发抖,看来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父亲……我父亲病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照顾他。我那个所谓的……所谓的弟弟,连一天孝心也没有尽过,可他却要把我们家的财产全都拿走,你们这么做,我绝不接受,绝不接受……”

另一位律师婉转地开口,做了旁观者的劝慰:“你父亲把那么大一个百科公司都交给你了,只把他个人的房子和一点存款留给儿子,也是为了他儿子今后治病和生活有个基本保障……”

“公司有什么用,公司都让他们整垮了!公司账上哪还有钱,就差宣布破产了!”

律师等蔡东萍喊完,继续以理相劝:“百科公司有近十亿的账面资产,你父亲去世前并不知道公司被税务机关查处,并不知道公司的巨额亏空,所以他的本意,还是把遗产的大头留给了你。至于这个院子,可能因为是蔡家祖上留下来的,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一般留给儿子的居多,就是不希望祖上的宅子落到异姓的手上。但是你父亲在遗嘱中也特别申明了一条,一旦你弟弟不在了,你和你弟弟的妻子儿女是可以分享这个院子的继承权的。”

蔡东萍含泪欲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你们要赶我走吗?你们让我上哪去住!”

律师胸有成竹:“据我们了解,你在朝阳区和海淀区各有一套公寓,你并不是没有房住。当然,如果我们的委托人同意你继续住在这里,你也可以不搬。”

“你们知道现在北京这样的四合院值多少钱吗,这样的四合院要六七万块钱一平米占地面积,这个院子连花园有四千平方米,你们算算!那两套公寓才值几个钱!”

“这座院子的市场价格并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我们要代表委托人核查的,只是这个院子和相关附属设施的实物。这是遗嘱的决定,谁也无法更改。除非这个遗嘱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但从目前的情况看,蔡百科先生留下的这份遗嘱,与我国现行法律并无抵触。”

蔡东萍的愤怒很快夺走了她的耐性,她没等律师说完就拍案而起,声音虽然刻意控制,却控制不住气急败坏的呼吸:“我父亲死了……可我还没死!我只要活着一天,你们就别想打这院子的主意!一草一木,你们谁也别打主意!我把它烧了也不会让你们得手……”

律师理直气壮:“我们是依法办事,希望你尊重法律……”

“你别拿法律吓唬我,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凭哪条法律要赶我出去?你们凭哪条法律跑到这儿来……”蔡东萍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身站住:“这是我的家,我不走,该走的是你们!请吧先生们,请便吧,哪儿凉快到哪儿呆着去吧,我没功夫陪了。孙姐,送客!”

两位律师和一位会计师大概也很少碰上这种歇斯底里的女人,互相对视一眼,协商破裂,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这座院子。他们走出垂花门时看到蔡东萍一个人怒目于天井,在四面屋瓦的合围之下,形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周欣其实早有预料,她的婚后生活不仅毫无快乐,而且还会相当艰辛。高纯的生活和治疗费用,母亲的衣食和保姆费用,全要由她一人负担。她没有收入,眼看坐吃山空。好在绝境到来之前,法院做出了宣判,判定蔡百科的遗嘱合法有效,应予执行。蔡百科拥有的仁里胡同三号院及银行储蓄八百余万元,应由高纯继承。

宣判那天蔡东萍没有出庭,她的律师也许已经向她预估了败局,所以她仍然把自己的战场,设在了仁里胡同三号院中。所以当律师和会计师再次回到这个院子时,遭到了蔡东萍疯狂的抵抗,她拼命地扑向律师和会计师,试图阻止他们走进房间,前来强制执行的法警连拖带拽,才把她从人身侵犯的边缘拉开,但听任了她在挣扎的同时发出的谩骂与哭嚎。

“爸爸,爸爸,您看见了吗?您尸骨未寒啊,这群王八蛋就把我从这家里赶出去啦!爸爸!您睁开眼看看吧!这是您让他们来的吗!是您让他们来的吗!啊?”

这一天周欣也来了,这是她第三次走进这座庭院。她这一次的身份,已经不是一个“乞求者”,而是这座院落新主人的全权代表。她的出现对蔡东萍是一个强烈的刺激,这个刺激居然让她止住了哭嚎,她不顾百科公司几个干部和女佣的一再拉劝,带着满脸的眼泪扑向周欣:“你这个恶魔,你害了我男人,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死一千遍也解不了我的恨!这辈子我跟你没完,你等着吧你这个婊子!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