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欣就要回来了,金葵把自己的铺盖又搬回了后院的小屋,她仔细检查清理了主卧房和主卧卫生间的每个角落,拿走了自己的牙膏牙刷毛巾发液等等个人用品。她必须让自己留在这里的一切生活痕迹,消失得彻底干净。

周欣回来了。她是乘出租车回到仁里胡同的,把她送进三号院院门的,还是高高大大的谷子。

三号院这回真的让周欣有了家的感觉,中式的青瓦红柱,油彩的挂檐飞椽,似乎从未让她像今天这样感觉亲切。这里是她的家,她的国家,她熟悉的文化,她熟悉的人。她从垂花门走进第二道院时闻到了紫薇的花香,那飘弥的香气沁人心脾。玉兰树是第二道院的天然霸主,它的阔叶一向沉稳有度。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似乎都那么炯炯有神,看得周欣心情激动。所以她没有发觉帮谷子搬着行李的李师傅脸上藏了心事,更没有细想他的笑容里,何以夹带了那么明显的尴尬与阴愁。

她走进了第三道院。

她是在跨进主卧房的门槛后才见到高纯的。高纯和金葵都在屋里,他们显然没料到周欣不到中午便回到了北京,迎向门口的目光有些猝不及防。

周欣和谷子都看见,金葵正蹲在地上给高纯洗脚,至少谷子感觉到了,高纯迟了两秒才出现在眼角的笑纹,堆砌得并不由衷。

金葵几乎没有笑,她愣愣地看着走进门来的周欣,张着湿淋淋的双手,茫然地站起身来。

这天傍晚,金葵在厨房里做晚饭的时候,神经仍然有点发木,锅里的水翻出来了,她都没有及时去扑。李师傅替她关了火苗,又替她长长地叹气,叹得金葵六神无主。

“不容易呀金葵,你的感受我现在才懂。”李师傅关火的时候,并不去看金葵,他的口气听上去迹近自语,他说:“周欣不在的时候,你是三号院的主人。她回来了,你还是个佣人。”

其实不劳李师傅提醒,金葵把晚饭端到后院时听到周欣在与高纯说话,周欣说话时习惯使用的那种不容置否的语气,也足以让金葵意识到,三号院天经地义的女主人,今天真的驾临。

周欣正在询问高纯这一阵去医院看病的情形,能听出她对高纯迷信中医不以为然。“我看你还是要以西医为主,”她对高纯说道:“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找刘大夫全面问一下情况。西医讲什么都有根据的,中医就讲的太虚……”金葵进了大卧室,把晚餐摆上餐桌之后,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坐下来服侍高纯。她看到周欣兴高采烈地拿出一瓶从法国带回的红酒,拿了两只杯子摆在桌上,并且一边开酒一边介绍酒的来历。那是法国一个著名画家的私人珍藏,也是那著名画家向参加这次画展的唯一女性致敬的象征。那位大师级的法国人一向喜爱东方,喜欢中国,家里还摆着青花瓷罐和黄花梨方凳……周欣说得津津有味,高纯听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始终旁顾着金葵,看到金葵摆好餐桌转身欲走,他突然打断周欣把她叫住。

“金葵!”

金葵在门边站住。

高纯说:“一起吃吧。”

金葵能感觉到的,对高纯的这一邀约,周欣并未呼应。她能感觉到周欣在外飘泊数月,回家之后的第一顿晚餐,显然希望与丈夫对酌独处。金葵犹豫在门口,头都没回地说道:“你们吃吧,我到厨房去吃。”

但高纯还是坚持让她留下:“一起吃吧!”金葵回头先看周欣,周欣迟疑了一下,才勉强夫唱妻随:

“那就一起吃吧。”

金葵还是觉得别扭,她再次推辞:“厨房里还得收拾一下,你们先吃吧。”

“呆会儿再收拾吧!”高纯还是坚持留她:“吃完了再收拾。”

金葵犹豫不前,周欣虽然没有高纯那么热情,但也还是再次表态:“一起吃吧,你的碗呢?”

高纯把自己的汤碗摆了过去:“就用这个吧。”又对金葵说:“你再去拿个酒杯来,也喝点葡萄酒吧。”

金葵说:“我不喝了,我吃点饭就行。”

“少喝一点吧,”高纯说:“这酒是周欣从法国带回来的,肯定是好酒。”

这回金葵坚持:“我真不喝,我一喝就醉。”

“醉了就睡呗,”高纯说:“碗筷可以明天收拾。”

金葵看着高纯,目光坚决:“我不能喝酒,我喝了酒,会胡说的。”

金葵这话,高纯当然领会,但又不知该不该当玩笑去听,他笑一下:“不会的吧……”

周欣也笑着调侃:“你以前喝醉过吗?你喝醉了是胡说八道,还是真能把你的秘密泄露出来?”

金葵口中回答周欣,眼睛却还是看着高纯:“是,真能把我的秘密泄露出来……”

高纯马上哑了,不敢再劝,手抖着,放下了酒瓶。自己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为金葵倒上了饮料。

但是关于“秘密”这个字眼,周欣却显得饶有兴味:“你那么年轻就有秘密啦,你刚毕业没多久吧?像你这种没什么经历的女孩,会有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吧。”

金葵回避了直接回答,但周欣却又给出了选择答题:“是背着爸爸妈妈有个小金库,还是背着老师抄了同学的作业?你谈男朋友了吗,你的秘密该不会是你的爱情吧?”

“对,”金葵说:“我的秘密,就是我的爱情。”

周欣怔了一下,想笑,看一下高纯,高纯的目光却盯住金葵,紧张得有点不可思议。周欣再看一眼金葵,金葵的表情也庄重得有一点反常。周欣还是笑了笑,问道:“你有秘密的爱情?”

“爱情没有公开之前,都是秘密。”

金葵再次以抽象的理论回避了具体的答案,她起身为高纯盛饭,饭碗被周欣半路截去:“我来盛。你吃多少?”她问高纯:“一碗吃得了吗?”

“大半碗就行。”金葵替高纯回答。

金葵的“指导”,让周欣无形中反主为客,感觉并不太爽。但她没做反应,低头为高纯盛了米饭,顺手又给金葵盛了一碗。金葵抢着要自己盛的,她也没让,盛完又给自己盛了半碗,三人坐下开始用餐。

高纯端起饭碗,周欣却举起酒杯:“嘿,两个多月没见,我回来了也不祝贺一声?”

高纯难堪地放下饭碗,端起酒杯,与周欣碰了一下,说了句:“欢迎你回来。”他喝酒时斜眼去看金葵,金葵低头吃饭。

餐桌上有点沉闷,欢迎的气氛太不热烈,至少周欣感觉不如预想。她看着高纯,看得高纯不得不对她堆起笑容,并且再次端起酒杯。

“祝贺你……画展成功。”

周欣也笑了,也再次端了酒杯:“我也祝贺你,你身体比过去好多了,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走路了,我祝贺你!”

两人又喝了一口。周欣没忘侧座的金葵:“我也得感谢金葵,”她向金葵举起了杯子:“谢谢你照顾高纯,你辛苦了。”

金葵仓促端起了面前的饮料,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高纯也向金葵举了杯子,他的声音不大,这回听得出发自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