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金葵从上海踏上归途的这天,这天上午,谷子和小侯带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走进了三号院的院门。

这个女人先被带到了后院东房侧厅见了周欣,东房侧厅现在也是周欣的画室。随后,周欣又带着她去了高纯的卧房,把这个女人介绍给高纯。

高纯还躺在**,上身靠着枕头,下身盖着被子,从周欣一进屋他似乎就意识到什么,目光直直地盯着她身后的那个女人。周欣态度平和地把那女人介绍过来,并不理会高纯脸上的意外和疑心。

“高纯,这是余阿姨,是请来专门照顾你的。余阿姨过去在医院当过陪护,对照顾病人很有经验。”在介绍完余阿姨后,周欣又介绍高纯:“这是我爱人,你叫他高纯就行。这间房就是他的卧室,我有时在这儿睡,有时睡隔壁。你主要是照顾高纯,其它像打扫卫生什么的你有空闲就帮着做做,没时间我和李师傅做。呆会我带你见一下李师傅……哎,高纯,你也该起来了吧,起来吧,我帮你穿衣服。余阿姨你把那个轮椅推过来……”

周欣的双手还未触到被子,高纯忽然生硬地发问:“金葵呢,金葵什么时候回来?”

周欣的声音和动作,都在半空耽搁了一下,答道:“金葵,她在上海。”

高纯话接得很快:“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好,这两天先由余阿姨照顾你。”周欣面无表情,反问:“怎么,你很想金葵吗?”

高纯没有回答,周欣的以攻为守,让他放弃了追问。

也许是得到了周欣的授意和支持,顶替金葵的余阿姨为高纯做的第一顿晚饭,不仅相当铺张,而且极尽精细之能事,七碟八碗放满了桌子,但,高纯毫无食欲。他没精打采地喝了两口汤便放下碗来,余阿姨殷勤地帮他把一大块鱼肉挑净刺骨,刚刚放到他的碟中,高纯却没精打采地说道:“我饱了,我想睡了。”

余阿姨尴尬地去看周欣,周欣也不勉强他,从餐桌前站起身来,说:“好吧,那你今天早点睡吧。”

周欣亲自推高纯回了卧室,她照例给高纯用热毛巾擦了手脸,帮他盖被、关灯。两人之间,没有一眼交流,没有一句言语。

火车抵达北京时天已经黑了,金葵在北京火车站的站前打车,回到仁里胡同时心情竟有点激动。她走进前院时,刚刚晚上九点多钟,往常这个时辰,高纯还不会入睡。

但她没能见到高纯,她被周欣拦在了前院的大餐厅里。周欣对她上海之行的汇报似乎并不留意,她耐着性子听金葵说完上海画廊的有关情形,然后,审慎措辞,坚定开口,向金葵表达了不再聘用的决定。

“好,谢谢你啊。”她先以一声谢谢,作为上一个话题的结束,然后,她对面容略显紧张的金葵缓缓说道:“这一趟你辛苦了,前一阵我不在国内,你照顾高纯……也辛苦了。高纯是个病人,我本来是想请个有照顾病人经验的人,但当时走得太仓促了,所以请你临时过来帮忙。现在,懂得照顾病人的阿姨我已经托人找到了,所以也就不再拖累你了。你也是搞艺术的,又那么年轻,也不可能在这里当一辈子小阿姨。听说你还想去考舞蹈学院?我不懂舞蹈,但至少我还知道,跳舞是个吃青春饭的行当,你今年二十一了吧?再耽误就不行了。”

对自己被突然去职,金葵显然没有准备。她日夜兼程,归心似箭,归来一刻,竟成离散之时。她知道,一旦她不再担任这份工作,一旦她离开这个院子,她就很难再见到高纯了,甚至很难再与高纯保持联系。因为,高纯是病人,是行动不便的人,是没有自由的人。身体不自由的人,情感不可能自由。所以,她在惶然惊愕的片刻之后,结结巴巴地向周欣表达了自己的“忠心”。

“啊……没事,我,我不去考舞蹈学院了,我现在……现在也不喜欢跳舞了,所以我可以……”

对于金葵的“恳求”,周欣显然是有准备的,她显然料到金葵想赖着不走。所以她打断金葵,话接得很快:“接替你的人我已经请了,已经开始工作了。”她甚至一语双关地把不想明说的潜台词也说了出来:“这个阿姨年纪比较大,比较塌实,照顾高纯……我更放心。”

“你是觉得我照顾高纯不好吗,我不塌实吗?你认为我工作不塌实的话,可以给我指出来,我可以改正……”

金葵的呼吸有些慌乱了,周欣却是有条不紊:“工作上是否塌实,我现在还不太了解。但我知道,你很年轻,太年轻的人,想法太多,幻想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追求……太多。”

“我现在只追求做好这份工作,”金葵的口吻几近乞求:“我只追求让高纯养好身体,让他开心。”

也许金葵带着哭腔的声音太大了,以致周欣以沉默相对时,餐厅高大的上空,还残留着一些回声。金葵的眼泪流下来了,但眼泪让周欣无动于衷。

“现在高纯需要的,是安静。”她说:“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把工资结给你,你就可以走了。”

金葵流泪,不能控制。周欣冷静的面容,告示着这个辞退的决定已经不可挽回,不可变更。金葵的目光也就变得绝望,变得呆滞,一切突如其来,她不知如何反应。

“你让我……再见一下高纯,我想再见一下高纯!”

“高纯已经睡了,他今天血压不好,已经睡了。你先回屋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新来的阿姨明天要搬到你屋里去住。”

驱逐令下得如此坚决,如此急促,金葵应该猜到其中的理由了。周欣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不难猜的。两人在空旷的大餐厅里面面相峙,谁也不再发出声音,但双方的心理阵线强弱分明,周欣依然坚硬如铁,金葵已经溃不成军。

金葵一夜无眠。

她和衣歪在**,清晨时似有片刻梦境,倏然惊醒,又不知自己梦见了什么。

窗帘上的天色已经放亮,金葵连忙下床开门,她想看看高纯是否已经起床,她的小屋和高纯的大屋都在同一院落,站在院中或可听到高纯的声音。

她拉开小屋的屋门,目光穿过门前的抄手廊,在院子的中心惶然定住。太阳尚未升起,院里有些雾气,她看到雾气当中站着几个男人,正在低头抽烟,正在哝哝低语。男人们看她出来,一齐抬头看她。她也看他们。她目光停留最久的那个男人她认识的,那人是周欣的同伴,名叫谷子。

她没有与他们寒暄,他们一大早站在这里,看上去来者不善。她低头从他们身边走过,想去敲高纯的屋门,在踏上高纯屋外的台阶时,谷子开口在身后叫她。

“哎,”谷子没叫她的名字,他的这声“哎”,叫得不甚客气:“你找周欣吗?”他问。

金葵在台阶上回头,才发觉男人们已用目光将她围困,她摇头解释:“不,我去看一下高纯……”

“高纯不在。”

“他……他去哪儿了,这么早他就起来了吗?”

“他已经起来了,他爱人带他去郊外的疗养院了,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什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