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州在西,覃小贝和果果打马向东,跑出几十里再转头向北,一直行到傍晚在小城客栈住下,第二天起来再向西南方向折回,这样鬼斧神工的大三角逆行法,纵令王子默熟读兵法,饱览史书,也是万万猜测不到的,更不要说把她辑归案了。

王子默只能采取最简单的办法,从最有可能走的大道出发一路向西过去,路上没有发现郡主,提前来到亳州,等待第二天覃小贝的到来——希望她不会失约。

覃小贝当然不会失约,就象她不想失去王子默。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回大船而已。新玩的游戏只是苦了虎头和果果。虎头自不必说,经历了半日痛苦的腹泻,还要面对根本无颜面对的王公子,并耽误半天宝贵的时间。

果果呢,随着路途的延伸,对欺骗虎头的愧疚渐渐变淡,而对失去十两银子的思念越来越深——以前就是一、两年也攒不了这么多银子啊!而且这一趟旅程极不好玩,由于绕了一个大圈,随后的两个白天基本上都在马上度过,除了人吃饭、马吃料,就是赶路、赶路、赶路,根本没有时间好吃好玩。

去亳州的路程的路程比覃小贝估计的还要漫长,手上没有一份清晰可kao的地图,官道的路标系统也极不健全,能够边走边问边绕着圈子用两天时间赶到了亳州,简直就是一个出埃及记的奇迹。所以当亳州古城墙出现在远方地平线时,覃小贝心里升起当年红军到达吴起镇的幸福感受,当她看清城门和城门前面的人群时,她的眼眶湿润了,因为城门口不仅有进出的商人,挑但的农夫,伫立的官员,还有所熟悉的王子默和虎头的身影。

王子默好象未见怎么生气,.事实上,还没等到他端出生气的脸色,满面风尘的覃小贝就已经跳下马来,伸开双臂象一只大风筝一样冲着王子默扑了过去。她心里早就算计好了,先来一下强烈缠绵的拥抱,再来一份苦难行程的悲惨哭诉,接着马上大赞王公子的好处和用处,最后痛哭流涕地表示再也不要和他们分开,再不玩什么花招游戏了——实际上也用不着再玩了,今天王府的船队可能正路过淮安,难道还要再急奔两日追回去么?

看到覃小贝小老虎一样扑来,王.子默后退了两步,避开覃小贝的拥抱,神情稍有尴尬,伸手旁边站着一干人员介绍道:“郡主,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亳州城的胡县令,这是驻扎此地的赵营千总,这是王县丞,这是李主簿……”

原来城门口这帮穿官服的家.伙是王子默招来等自己的,讨厌!覃小贝悻悻地收回手臂,瞥了王子默一眼,脸上挤出敷衍的笑容,同亳州的地方长官和驻军官员点头招呼。

按制礼,地上军政官员没有接待王府家眷的必须.义务,就象现在地方县长没有义务接待路过的政治局常委家眷一样。只是制度规定是一回事,实际执行又是另一回事,谁会傻到对一个世袭王爷独生女儿的降临置若罔闻呢,何况还是王府高级侍卫提前过来打了招呼。

王子默倒不是有意摆场面爱热闹,存心占地方便.宜,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假若覃小贝今日不到,他还会通知北边一长溜的城市,诸城严把关口,按像查人,直到把覃小贝找到留住为止。

县令早已整好休息馆舍,备下洗尘酒宴,有请郡.主进城歇息。文官入轿,武官上马,前有衙役执牌开路,大呼小叫驱走道上行人,后有兵丁持械尾行,手中兵器鲜明耀眼,夹在中间的覃小贝等人显得排头十足,好不威风。

果果头一次受.到如此待遇,面临如此场面,小胸板挺得直直,脑袋抬得高高,眼高于顶目不斜视,对路边探头探脑张望小老百姓自是理也不理。稍稍有点不安的是,旁边马上的虎头一直板着面孔,理也没有理她——黑什么脸,你还欠我十两银子呢。

亳州地处中原,水陆所至,境界四达。境内沃野无垠,坦坦荡荡。这里曾是神医华佗、魏武帝曹操的故乡,华佗妙手回春治百病,还给当地人民留下了种植药草的技术,亳州遂成为药材之乡。酒为“百药之长”,在商业繁华的亳州,造酒业异常兴盛,大小酒坊遍地开花,在宋朝时,亳州酒课(酒税)就在十万贯以上,位居全国第四,由此可见此地酒产量之巨,酿酒业之盛。

亳州最著名的酒品,便是“九酝春酒”,曹操曾将此酒献于汉帝,并在奏折中做了不无炫耀的详细说明:“臣具故令南阳郭芝,有九酝春酒。……臣得法,酿之,常善;其上法,滓亦可饮。若以九酝苦难饮,增为十酿,差甘易饮,不病。”水为酒之血,凡有名酒必有佳泉。九酝春酒之之所以被称之为“酒中牡丹”,但与其酿酒所取水的一口古井分不开的。

今日接待郡主一行的宴席,便设在城中最具风名的的这座古井花园之内。

花园规模不是很大,倒极别致风雅,牡丹围路,芍药依墙,葡藤架空,古枝蔽日,虽然盛夏日,却是凉风习习,园中一眼青石围砌的泉井,便是有名的亳州古井。井边古树下大片方砖平地上,摆了一大一小两桌酒席,美酒菜肴罗列其上,另有厨房下人捧碟抱碗源源不断地换上新品。

覃小贝和果果先进花园准备好房间内洗尘换衣。换做女装出来,覃小贝、王子默与胡县令、赵千总围坐大桌,虎头、果果与王县丞、李主簿坐在小桌。关于座位次序大家很是谦让客气了一番,方才东西南北落定,覃小贝到最后也没有弄清这面里倒底有什么讲究。趁着上倒新茶之际,覃小贝侧耳问坐在左侧的王子默一个最实在的问题:“胡县令与赵千总,谁的官更大?”

王子默听了哭笑不得,这是最基本的官场知识,她却一脸纯真好无所知,只好低声与她解释:“王县令是总管一县行政长官,亳州是年产九万石粮食的大县,所以王县令是从六品文官,这从他的官服‘补子’也可以看得出来,他胸前衣服上绣得是黄鹂。赵营千总官服前胸上绣得是彪,为正六品在外武官,赵营千总比王县令官大半级。但王县令是本地主官,赵营千总是带过来客住,所以与王县令平等而坐。”

原来还有这许多讲究,初次与官场打交道的覃小贝很不适应,这庞大系统的次序花样实在也太复杂了。

大鸣朝官分九品,以一品为高,每品又分正、从两格。官员常服在前胸后背处分别装饰一块方形饰有鸟兽的图案,称为补子,补子上文官绣飞禽,武官绣猛兽。文官一品到九品分别为:仙鹤、锦鸡、孔雀、云雁、鹭鸶、黄鹂、鹌鹑、练雀等;武官一二品为狮子,三四品为虎豹,五品为熊罴,六七品为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民间百姓戏称“大小官员坐满堂,珍禽异兽爬全身”。

覃小贝悄声再问:“那我爹爹又是几品官呢?”

王子默看着覃小贝,认真渴望的样子实在不象是开玩笑,而且这也没什么好玩的,只当是富贵子弟不辨麦稻吧,于是耐心地对她解释:“你爹爹是当今皇上爹爹的兄弟,封爵为亲王,是当今天下最高的爵位。爵位是尊号,不是官职的等级,一般没有行政职务,但你爹爹实封南京,所以南京府的行政军政一并总领。官服上绣麒麟。”

原来这样,自己的爹爹血缘上是皇亲国戚,实际上是地方诸侯,不这此次调离老巢而进北京,连覃小贝也嗅出几分吉凶未定的气息来。哎,皇上也是吃饱了撑的,无事调什么调呀,就让王府再在南京驻守几十年,让自己快快活活做几十太平郡主多好!

正说着,对面的王县令已经手持景泰蓝酒壶,亲自为四人一人注满春酒,自己带头高高端起,高唱贺词为郡主光临接风,众人一并喝光,只有覃小贝只tian了一tian,便把杯子放下。

赵营千总是武夫,胸中憋不住话,看到覃小贝依旧满满的酒杯便大声嚷道:“这酒是王县令从城中亲自搜来的五十年陈酿,论年段比我们在坐的每个人都要长,郡主不喝实在是可惜了。”

王县令含笑不语。覃小贝、王子默低头来看,果然白玉杯中的春酒,观之色清如水晶,闻之香纯如幽兰,再轻呷一口入唇甘美醇和,回味经久不息,果然比往所喝的任何佳酿还是醇美三分。

好酒!覃小贝也禁不住三口饮光。

王县令再为众人继满,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说:“这五十年的陈酿春酒,整个亳州也就仅存这一坛呢。当今皇上喝的极品春酒,也不过是三十年的老酿。”

“皇上也喝这个酒?”赵营千总首先表示半信半疑。

“那是当然,王某不敢诳语。就在十年前,当今皇上的继位庆典上,乡梓本地的阁老沈理,把家乡的‘春酒’进贡给朝廷,皇上饮后连连叫好,钦定此酒为贡品,从此春酒亦得名贡酒,亳州年年进酒亦成惯例。”王县令语气舒缓地娓娓道来。

覃小贝慢慢开始王县令,此人三十五六,胖瘦适中,为人和善,体态风雅,谈论起来,旁征博引生动有趣且不lou声色,难得的低调从容,不象一个主政官员,倒象一位书院文人。当然,鸣朝的文官差不多都是文人,但王县令更像文人。

赵营千总尝得妙处,举杯牛饮,一倾而光,催着不断加酒。前三杯过后,换作小役旁边添酒添茶,滋滋喝过几大杯后,赵千总呼叫不过瘾,叫小役换上大碗,满满倒上。待举碗灌了咚咚咚一口气唱干了,让小役再倒再饮,连唱了三大碗之后,打了个酒嗝,暂且停下酒碗,瞪大眼珠回味着,突然道:“咦,换作大碗生,这酒的滋味如何变了?难道这陈年春酒还讲器具不成?”

王县令和王子默都笑了起来。原来王县令实在心疼五十年的佳酿,见赵营千总换了大海碗,便使眼色让小役换了五年春酒倒,王子默看见也不说破。让赵营千总连饮了三大碗才觉出有些不对。王县令笑着道:“酒者,天之美禄也。禄者,福也,似你这般不择其香,不辨其昧,不思其品,不探其趣,来者不拒,只顾牛饮,哪里有一丝惜福的样子,便是这五年春酒也是被糟蹋了。”

王县令说本地规定,凡陈酿十年以上者,必用青瓷小杯,二十年以上者,必用天然白玉杯,方显爱粮惜物之美德。

赵营千总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欲换回小杯喝陈酿,又些犹豫,最后拍拍桌子回头对小役道:“还往大碗里痛快的倒吧,百般讲究总不如一个痛快了得。”

众人不觉大笑。赵营千总也不避忌,自顾自畅饮起来。赵营秋是定远将军部下亲信,近期带兵客居亳州,有勇力不多思,对走皇亲国戚攀爬路线也毫无兴趣,所以席间反倒成为最放得开之人。此次见得好酒,连喝十几海碗,也有些醉了,撑着又饮两碗,实在支撑不住,拱手作揖,口舌不清地连表歉意,让亲手扶着回营地休息去了。

王县令望着赵营千总走远,心疼地说:“二十斤五年佳酿啊,都是上好稻米所制。古人云,以糯酿醉人者为君子,以腊酿醉人者为中人,以巷酿烧酒醉人者为小人。他虽不能赏酒,我却不能做小人。”

王子默问:“赵营千总来亳州多久了?”

王县令道:“从合肥带了千余人过来,驻本地已近一月了。”

王子默问:“亳州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驻军来防?”

王县令叹了口气说:“亳州原来良善之地,只是这两年来有些躁动,尤其是今年春夏之交发生了一件奇案,鬼鬼神神蛊惑人心,无知小民跟着聒噪,局势才变得有些险危,上月赵营千总领兵过来弹压,情况已完全稳定。现在亳州虽然不敢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倒也重新天下太平,几个小虫野外鸣叫亦不足为奇。”

“哦,是什么样的奇案?”一直抬头喝酒,闷头吃菜的覃小贝又禁不住好奇地问。王县令备下的酒席,不但春酒可遇不可求,而且菜式也极为用心可口,席间的清香炒悟鸡、毛 峰熏鲥鱼、蟹黄虾盅、清炖马蹄鳖等,突显了鲜醇清爽、古朴典雅的风格。只需用看看另一桌上,果果和虎头在王县丞、李主簿的作陪下,吃得摇头晃脑、言归于好,便可知徽菜的魅力了。

王县令招待得如此妥贴舒服,常言吃人者嘴软,拿人者手短,吃饱喝足的覃小贝不知不觉中便想多了解了解王县令还有亳州,看看尽己之力能不能为地方做一点事。

王县令挥挥手道:“粗卑之事,免污郡主的耳朵了。饭后晚间无事,郡主若想听个热闹,本地的采茶戏或可一听,下官已寻了本地最好的唱班来,不如移步清雅戏院,听听乡俗俚曲,或许别有风味。”

采茶戏,即为后来黄梅戏的渊源,放在以前覃小贝肯定听从安排答应,可能席间吃得太好太饱,需要更刺激地事情帮助消化,覃小贝执意要听王县令讲讲前两月到底发生了什么离奇的案子。

王县令推托不掉,只能大简地说了一下,大约三个月前,乡下有一刁民贾阳,上城来闲逛,在大街上无赖滋事,被治安巡差带到衙里教训了一顿。此人竟怀恨在心,放出后到街上抢了一把刀来,返回衙门穷凶极恶、泄愤行凶,持刀连创数人,其中二人当场死亡。凶徒贾阳被当场擒下,因罪行确凿,罪大恶极,影响极坏,在上级紧急督促下,王县令与知府二级从重从快,判审贾阳斩立决,并将结果快马上报京城,朝审很快审核通过,维持判审结果,凶徒贾阳遂于在今年四月中便被执行问斩,以儆效尤。

王县令说到这里,让下人沏换新茶。

王子默说:“按你所说,这是很普通的一个案子啊,事实清晰,判决得当,而且事情已经结束。”

王县令放下手中的茶杯,叹口气道:“事情要是真结束了就好了,让人头疼的是,处决贾阳之后,麻烦离奇的事才刚刚开始。”

“哦,后来还有什么离奇的事?”王子默和覃小贝同时问道。

“这个贾阳,他又复活了。”王县令顿了一顿,还是说了出来,“四月问斩之后,允他家人收尸回去埋葬,本人亲自监的斩,还有在场成千上万的百姓见证,贾阳的脑袋明明掉了下来,血溅当场,另有忤作验尸证明,贾阳的的确确地死了。——可是,后来他偏偏又活了。”

王县令说得一本认真,刚好一阵小风刮过,覃小贝忽然感到头皮凉嗖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