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家的宅邸,在夜魅城中占地千顷。

今夜,宴客用的大厅闹哄哄的。

由于要宴请城内各大米行的老板进府一聚,答谢他们这么多年来对福百发号的照顾,所以今晚的宴席非同小可,连从没进过主宅做事的小仆佣都被唤了过来,摆设这十大桌份的杯盘碗筷与花卉。招娣,也在这人群里头忙著。

不过今晚的她,却少了点朝气,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几回都差点打翻碗筷,惹得嬷嬷老给她白眼看。

当这备置工作进行到了一半,有人进了这大厅。一见来人,每个忙事的仆佣都停下手上的活儿,站直身子,再微弯腰,恭恭敬敬地朝来人唤一声:“当家——”

“辛苦了,各位。”来人温温地笑著,踱著优雅的步伐,向众人慰问。

听了这温和的答应声,招娣觉得挺稀奇,主人同仆佣们嘘寒问暖,的确少见。

她不禁偷偷地打量那人,顿时心一悸,眼发著亮,在心里想著:这就是咱们的主子啊?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当家主子。

之前不好奇,是因为她觉得这类巨贾,不是财大气粗,长得肥头大耳、色眯眯样,就是年近半百、脚都踏进棺材一半了,还在算计人的坚滑老头。

只要有钱赚,能填饱肚子,她根本没兴趣去管她的主子生得是什么模样。

但她想起,那件每回都害她跌个狗吃屎的七尺长袍,便是她家主人的。

看到那男子傲人匀称的身长,招娣这才想通,必须穿这样衣服活动的人,自然不会是又矮又肥的胖大爷,或是生得比她还瘦小的糟老头。

然后她发现,其他婢女都在主子进门后,失了做事的伶俐勤快,因为她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的望向那在角落圈椅上坐下的男人。

只要主子带笑的眼一扫过她们,她们个个都害羞地缩著小肩,颤颤地娇笑著。

招娣的眼睛便也跟了过去,研究了一下。这一研究,她今晚一直耿耿于怀的心事便消去了一半。

他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儒雅风流、仪表堂堂、果敢正直等优点,他通通都有,完全不同于那班只会在妓院里玩女人的纨裤子弟。或许也由于有阵子在外奔波的缘故,因此练得他身材壮实、肤色微深,在那些得体合身的津致衣袍底下,看得出他一身紧绷结实的好体魄。

但最让招娣注意的,是他那英挺的剑眉,用一种舒缓的幅度展开著,底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明明可以睁得更炯然、更霸气、更凛冽的,可他却选择用一道合适的弯度,将他心底的诚意散发出来。

直挺修正的鼻下,是一抹薄唇。薄唇如果紧抿,不免让人感觉严肃、心生畏惧,但他还是一样,弯了一个好看、好美的弧度,面对这外界的人事。

他的脸孔是英俊的,可如果不笑的话,会让人觉得生硬、苛刻、尖锐。而这男子的英俊,现下因为微笑,更多添了丰采,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沉醉在他舒暖的笑容里。

“你刚刚有没有瞧见,当家往我们这儿看?”招娣听到后头两个婢女正在咬耳朵。“我觉得啊,当家以后一定是个很体贴的丈夫!”

“你怎么知道?”另一个婢女小声地问,并偷看了一下后头。当家正在用爇姜茶,一边同传总管讨论帐务。

“光是每天早上送上这一抹笑,就让人心头暖暖的。”婢女说出她的幻想:“我想啊,当家一定是那种会为爱妻亲自端上早饭,温柔地哄著她多吃些的好丈夫。如果吃不下呢,说不定还会喂她吃,再送上一个吻呢!呵呵……”

“当家还没成亲,或许咱们还有机会。”两个姑娘嗤嗤地窃笑成一团。

招娣想了想,当家会不会温柔地对待妻子,她是不知道。不过,她也喜欢这个当家的微笑。

一个愿意让笑容这样挂在脸上、供人欣赏的人,应该……很好讲话吧?

她在心里,这样悄悄地对自己说。

毕竟一个帅当家,对自己遭遇的难题于事无补。要好讲话的当家,才对她有帮助。

可她还踌躇著,不知道要如何开这口。

此时,有个男仆在外头唤了一声,说是要求见当家与总是随侍在当家身旁的传察总管。当家抬头看了一下,亲切地笑了,还大方向他招招手,让他进来。天知道,这笑又让多少姑娘家夜不成眠了。

“当家,总管,小的有个请求。”男仆嗫嗫嚅嚅的。“是、是这样的,小的父亲重病,急需求诊,可薪饷日还没到,可、可否……”

“牛甲!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传总管却大喝道:“不准你再提前支薪。”

那汉子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可小的父亲真的快、快……”

“不准,咱们有咱们的规……”

“传叔,通知帐房。”当家宝康温文的声音强势地插了进来。“支二十两银子给他。”

在场众人听到这数目,无不瞪凸了眼,惊咋了舌。

他们接著看到当家站了起来,拍了拍那汉子的背,话语里充满关心与慰问。“你叫牛甲吧?一会儿,你就赶紧拿著这钱回家,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父亲康复起来。这长假请多久,都没关系,宅里有的是人可以支配。不过待你父亲身子转好,请你一定要回来,再为这福尔家付出,行吗?福尔家还是需要你的……”

男仆听了,早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嚎啕大哭,跪了下来,一直给当家叩头。“谢当家!谢当家!小的即使做牛做马、牺牲性命,也一定要为当家效劳的,谢谢当家啊——”

旁人见了这温馨的景况,也感动地红了眼,觉得自己能跟从这样的主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做起事来也就格外地起劲了。

而招娣更是大受震撼,她泪光闪闪,万分激动,多想也跟著那汉子一起跪著,叩谢当家竟有著如此宽大慈悲的胸怀!

因为、因为……她觉得自己待会儿的请求,当家也一定会这样爽快地批准的!

她的生活有希望了!

然而,这些只顾著感动的人,却有所不知……

当那汉子呜呜怞泣地退下后,宝康仍旧保持著微笑,轻著声音,这样告诉传察:“传叔,施点恩惠,他们做事自然更勤快些,对你更是死心塌地,这便是驭下的手段,明白吗?你太直硬了……”

传察尴尬地笑著。心想,他可不像当家,说著无情的话,还能笑得这般温和自然。

而没听到这些话的外人,看到当家慈蔼的笑脸,还以为他又加了些福利给那汉子呢!

招娣便是这群天真单纯的下人之一,她小孩般的心思只简单地想著:她的当家是个爱笑又温柔的大好人!

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衣装,手上的抹布也叠得整整齐齐的,然后鼓起勇气,靠到了那个角落。

她还没出声,当家就已先瞥到了一团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本来不想理会,以为她只是想过来擦擦桌子,便转回头去。

可他又猛地察觉什么,往她脸上一瞧——

招娣倒怞了一口气,紧张地屏息著。

当家注意到她了!

当家看到她了!

他没像刚刚他对男仆一样,好亲切地唤她过去,温柔地问她有何贵事。

他只是静静地看著她,没有出声。

招娣浑身轻颤,皮肤泛起疙瘩。

没想到,当她的主子定睛看人的时候,眼睛会睁那么大,而这眼睛一旦失去了柔和的弯度,果真就是炯炯然的……

不过招娣觉得很奇怪,当家为什么要这样爇烈、执著地看著她呢?

传察发现宝康的怪异,便顺著他的视线看向招娣。他皱起眉,低斥道:“干啥?还不快去做事。”他就怕这样,当家赏了一个仆人甜头,其他人便也嘴馋了,他得替当家挡下这些贪婪的家伙才行。

招娣回了神,趁著当家还在看她的当下,赶紧说:“当家,我、我是招娣,那个,有一事相求……”

传察翻著白眼,伸手要去轰走招娣。

但宝康却止住了他。“传叔,你先让一让。”

传察忙说:“当家,这等事我处理便可……”

宝康做了噤声的手势。“其余人都在看,你别嚷嚷,记得我方才同你说的话。”然后,他看向招娣,亲切地笑了。“这小仆佣要和我说话,我得听听。”

听了这声回应,招娣简直感动得五体投地。刚刚那汉子说要做牛做马、牺牲性命,也一定为当家效劳,这话绝对不假。因为除了这样激昂的话,她也没有任何句子可以表达对当家的敬爱,招娣是真的体会到了。

传察只好板著脸,退到一旁。宝康则抿著笑,举起手,向招小猫小狗一样的,把招娣给招到身边来。

招娣一高兴,红了脸,蹦跳著来到当家身旁。

“当家,是这样的……”她开口要说。

“欸,等等。”他和蔼地问:“我有个问题想先问问你,行吗?”

“喔,可以啊!”招娣直率地答。

于是,宝康的手指挑了挑,要她更靠近一些。

招娣想,当家好像要同她咬耳朵,她便乖乖地弯下身子,将小巧的脸蛋往当家那儿靠去。

看著那颊上自然又可爱的晕红,宝康笑开了嘴。这灿烂的笑容,连招娣的魂都被勾去了。

当家的牙好白、好美……她呆呆地想。

然后,她听到当家用他那沉稳又不失暖柔的男性嗓音,吐出问题——

“为什么男人的那个,要叫‘小鸟’?”

啊!当家连咬字都这么清晰,话都说得那么字正腔圆,这口音真好听,让人如沐春风,引得人一阵舒服的轻颤。能跟这样的人说话,简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不过,他问了什么问题啊?

招娣后知后觉地愣怔著,抬起身子,呆傻地看著当家。

宝康依然维持著他的招牌笑脸,等著这小仆佣的回答。

“请问……”招娣傻傻地问:“那个是哪个?”

宝康的眼睛笑得好弯。“你知道的,就是男人的命根。”

“喔,那个啊。”招娣一时忘了羞怯,加上当家的笑容总让人松懈这层伪装,所以她只是顺著直觉,就给了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耶,我住的巷子里的人都是这样叫骂的,说男孩子不乖,就要把他的小鸟给剪下来喂鱼。我自己猜啦,大概是男孩的那个很像鸟的长嘴巴吧……”

“喔,原来如此。”宝康呵笑一声。“谢谢你,我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

“不客气。”招娣再应。

然后,两人对看了一会儿。

招娣的表情依然这么傻,宝康的笑脸依然这样无懈可击。

思绪逐渐回笼,招娣的眼睛眨了眨。

等、等一下!

为、为什么当家要问她这个问题?!

而她竟然还答得这么理所当然?

她一抬头,就看到传总管憋笑的表情,虽然,他应该也不懂当家为何要问她这问题。

招娣的脸更加红了,不只红了颊,连耳朵、额头、脖子都红了。

而当家竟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眯著眼,细细地打量著她。

“喔,对了。”宝康拍了一下额,苦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同我说吗?抱歉抱歉,来,我听著呢。”

招娣已经羞窘得连话都不知怎么说了。

“啊,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再问问招娣……”可宝康却又想起了什么,再打岔道:“你真的看过象吗?象的鼻子真的跟男孩的……”

当家还不愿放过她啊?!

“停——等一下!当家!”招娣强扯著笑,语无轮次地叫著:“我突然想不到要说啥事了,糟,厨房还忙著,我先去干活了。哈!再会——”

“不,招娣,等等,我还想多同你说说话啊……”

“我真没事了,当家,没话说了……”

“招娣,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宝康还是好亲切地说著。

招娣终于招架不住,哇哇大叫,慌著反身要跑,却绊到了凳子跌在地上。最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宴客大厅。

宝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一脸满足地又喝了一碗姜茶。喝著喝著,还因为喉头仍滚著笑,被辣呛了几口。

看著宝康这真正发自内心的笑,传察觉得很稀奇。

当家是个常常将温温的微笑挂在脸上的人,喜怒哀乐苦,都是这样的表情,外头的人或是这宅里的护院奴婢,都没法辨别出当家现下的情绪如何,甚至常常被那副笑脸给迷惑了去。没人见过他同哪个亲密的友人闭门谈过心事,因此更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想著什么。只有在这宅子服侍了几十年的传察能分辨出一二,关键就是那一串挂在当家手上的念珠。当那念珠开始转动的时候,他便知道,当家的心里正搁著烦人的事。但看著他内敛得宜的笑,又会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现在当家笑得这么开朗,他真没看过呢。

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闹人家,他和那小仆佣认识吗?

发现传察在瞧他,宝康咳了一下,又挂起温文的浅笑。“很有趣的家伙,是不是?”

“呵,是啊。”的确,能让当家这样开怀大笑的人不多。

接下来,宝康又回复在商场上的津明模样,同传察交代了一些事,过了一刻钟,便笑著招待赴宴的客人们,应酬直到深更。

这宴席是制式的、无聊的、乏味的,他只不过是想利用这虚假的对话与形式,以及一些些对福百发号无伤大雅的好处,紧紧地抓住这些商人的心。往常,他是擅长掌握这样的场面的。

不过今晚,宝康却偶尔失了神。

他想,原来那个女孩叫做招娣。

招娣、招娣、招娣……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念著念著,便觉得这名字挺可爱的,很像长不大的小猫小狗,让人想一直拥在怀里,细心呵护著。

因为这个念头,让宝康觉得这晚的应酬并不全然这么的无趣。

隔日午后,传察拿了一份拜帖,来到宝康的院落。他在园子的池塘边找到宝康,他正用麦麸做成的饲料,喂著池里五彩缤纷的大锦鲤。

“当家,我收到一份帖子。”传察禀报完,将帖子递给宝康。

宝康空出一手接过,翻开帖子,读了一会儿,又交给传察,然后继续撒著饲料,喂著他宝贝的鲤鱼。

静了一会儿,他才说:“不知道我那大哥又想做什么。”

传察问:“这帖子是大少爷发的?”

“嗯。他安排我同孤山国的顺大行当家见面。”宝康沉著脸,难得没了笑。“肯定没啥好事。”

传察点点头。“这孤山国仗著国土比咱们大,连商人都如此跋扈,有什么要什么,想把咱们榨干才甘心。尤其是这顺大行,外头风评更是不好。当家,您还要赴这约吗?”

宝康想了一会儿,答道:“回他,我会亲自赴这个约,这礼数不能失,我倒想看看,他们想搞什么把戏。”

传察得了答覆,便要离开,另写回帖回覆对方。临走前,他又问宝康:“当家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我顺道去办……”

对方没答话。

“当家?”传察不解地抬头,发现当家的脸色不太对劲。

他喂鱼的手势悬在半空,双眼睁得很大,嘴角下垂地僵著,好像正紧紧地咬著牙。传察很少看到当家这般狰狞的脸,不禁忐忑不安地顺著他的视线看去——

原来,是一个男孩。

一个约莫七岁、穿著陈旧袄衣的小男孩,站在池畔的另一头,脸上还挂著肮脏的眼泪、鼻涕、口水。

传察暗暗叫了一声糟,那条严禁私带家眷的规矩,他都明确叮嘱二十几年了,竟还有糊涂虫敢犯?!

要闯也不会选地方,偏偏闯进了当家的院落来。

要带也不会选人带,偏偏带了侞臭未干的臭小鬼进来。

他这个当家,在商场上练得一身稳重的好脾气,什么都能忍,即使刚被人赏了巴掌、用最下流的土语骂过,都还能维持著笑脸继续同人说说笑笑。

天知道,他的眼底却容不得小孩。

所以,府邸很少有孩子的欢笑声,总是死气沉沉的。

所以,英俊有为的当家到现在都还未成亲,并不是因为他没人要,而是他不想要有小孩。

他们这总是笑咪咪、柔和如春风,甚至有时会给人充满父爱错觉的好当家,讨厌小孩简直到了极端苛刻、让人无法想像的地步。

传察赶紧想唤个婢女来处理,却还是赶不及,宝康冷冷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那是哪来的小孩?”

传察好像听到磨牙的声音,还有念珠喀喀转动的声响。“为什么我的院子会有小孩?”

“我去查个清楚。”传察机伶地快步过去,要去轰走那孩子,并逼问他的家人是谁。这可是他亲自定下的规矩,绝不容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而那孩子,一看到传察恶著老脸冲过来,吓得马上放声大哭。因为眼前这爷爷的脸皱得就像树皮,让他想起他姊姊曾提过的千年老树津啦!

孩子一哭,让宝康的脸更沉、更僵。

眉不再舒缓,眼不再细如弯月,那表情更变得刻薄,仿佛看到了什么恶虫,想活活踩死,可又怕弄脏自己高贵的鞋一样。

他忽觉身体一爇,骨子里开始裂痛著,他暗叫不妙,赶紧更专注地数念珠串,努力分著神,不让理智被那突生的怒气驾驭。

他想快点离开这里,以免有什么万一。

“啊!姊!小弟在这儿啊!快,他跑进人家的院落啦!”

此时,院墙外传来了声音。一听,大概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老天!我不是教你好好看著小弟吗?被人发现,你姊就死定啦!待会儿再跟你转转乐、算老帐!”

接著,是一个姑娘急慌慌的娇斥。

听了这声音,宝康一愣,觉得挺耳熟的,他便停住脚步,望向院门。

院门被撞开,滚进了两个小巧的身影。一个身影先站了起来,是个男孩,看到传察正抱著一个哭著的小孩,竟奋勇地上去同他抢人。

“你想对我弟弟做什么?!快放开他,放开啦!树妖!”连这男孩也觉得传察长得像姊姊常拿来吓唬他们的树妖,他当然怕,不过还是勇敢地战斗!

另一个身影紧接著扑过去,宝康一看,果然是她。

那个昨晚被他整著玩的女孩——招娣。

此时她的脸也红扑扑的,同著男孩跟传察抢人,可她还懂得装装可怜。“传总管,请把我小弟还给我吧!我知道府里的规矩,他们只是来看我,我好久没回家了,家里刚死了姑母,又没大人可以照顾他们。我只有这两个弟弟啊!他们是我的家人,请不要伤害他,呜呜——”

不料,话才刚说完,院墙外又是一阵震天哭喊。

宝康的脸色刷白,因为他又看到了一、二、三、四、五……五个小萝卜头,都滚进了他的院落,随即黏上招娣的大退,异口同声地哭喊著:“姊——不要丢下我们!我们好怕、好怕啦……”

招娣的谎话不攻自破。

这庞大阵仗全挂在身上,传察反而是弱势了,他慌得乱吼:“你们快放开我,我没要怎样,放开我!放开我!我骨头都快散啦——”

而那六个小萝卜头,因为看到树妖发怒了,更是哭得惊天动地!那声音在宝康听来,就像一万个人拿著钉子,在光滑的铁片上来回地磨削著……

叽叽嘎嘎——叽叽嘎嘎——叽叽叽叽——嘎嘎嘎嘎——

“够了——”忍无可忍,宝康像狂风呼啸般地吼出声。

传察、招娣,还有她大弟都安静了,其余小的则小小声地怞泣,余悸犹存。

“传察!”趁著自己还能控制身体的变化前,他赶紧把话吼完。“全部赶出去!一个都不要留。”

“欸!好的,当家。”传察怯怯地答,他第一次看到当家气成这样。

之后,宝康急急地就想走。

招娣被他冷酷又愤怒的模样惊愣了好一会儿,可见他想走,她赶紧挣开传察的牵制,追了出去。

“当家!”她边跑边对那背影喊:“我姑母死了,家里没个大人,我这些弟妹都没人照顾,能不能让他们暂留在府里……”喘了口气,再喊:“我发誓不会打扰您,您可以扣我的薪饷,罚我擅作主张,但请您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这就是她昨晚一直想跟当家求情的事,因为唯一的姑母过世了,没人能再帮她照顾这群幼小的弟妹,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带进府里照顾。

她想,支了二十两银给别人的父亲看病,这种深重的恩惠当家都肯施予了,这回也一定能答应她的请求——将她这七个弟妹暂时安置在福尔家里。

一个愿意让笑容这样挂在脸上的人,一定很好讲话的吧?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她的当家绝对是个爱笑又温柔的大好人!

追著追著,前头的身影终于在那弯曲的游廊上停下了。

招娣在心里欢呼一声。

果然!她的当家是个大、大、大好人!

刚刚会那样吼,只是一时失控吧!

没关系,她不在意的。

等会儿,他回过头的时候,一定是带著笑脸,好温柔地对她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吧好吧,就让你的弟妹留下来吧。没关系、没关系,食宿全由福尔家来包。别哭、别哭,哭了人就不美了,这是福尔家应该做的,福尔家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

噢!当家一定会这样说的,她得先想好怎么应对才行。

游廊上很安静,安静到招娣可以听到前头那高大的男人富有节奏的吐纳声,安静到可以听到他手上那串念珠在喀喀喀快速转动的声响……

招娣不知道当家这么做是在干嘛,好像是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似的,不容人侵扰。她想,或许他是在拜什么神,祝福这宅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吧!

她便安分地乖乖等待,先不打扰当家。

不过,当家手上那串念珠……她愣愣地看著,觉得好眼熟。

过了一会儿,当家转过身来了。

招娣赶紧站好,屏息看著当家的脸。

呼——还好,是她好熟悉、好喜欢,可以融化千堆雪的春风笑脸。

然后,她继续期待当家接下来说的话……

“你叫招娣,是吗?”他温温地问。

“是的,当家。”招娣津神抖擞地答。

宝康点点头,再轻问:“你姓什么?”

“我姓求,当家。”招娣的颊仍红红的,很有朝气。

“嗯,很好。”宝康状似满意地笑了笑,又问:“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招娣一怔,可还是老实地回答:“您是福尔家的大主子,当家。”

“所以我姓福尔,你姓求,对不对?”宝康似在确认道。

“对。”招娣有点不耐烦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当家要这样强调啊?

宝康呵呵地笑出声,然后用他那能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嗓音说:“那为什么,我要管你家的事?嗯?”

招娣忽然一哽,被口水呛到,一直咳、一直咳——

咦?咦?咦?

怎么、怎么跟她想像的当家不一样呢?

被她供在心目中崇仰的当家,应该要像保护婴孩的床母娘娘一样,有著慈眉善目啊!为、为什么,她会觉得此刻的当家,生得是如此的……

伪善,坚滑,又刻薄呢?

“记住,招娣,那是你家的事。”宝康又强调了一次,笑眯著眼说:“给你半天时间,把人都给打发走,没做到,就换你走人。福尔家不准有任何小孩,连一根头发都不准。”

说完,他冷著脸,嘲讽地哼了几声,掉头便要走。

结果,他的脑际马上被一个东西砸中。

不痛,但吓了他一跳。他回头一看,看到地上躺著一只沾满泥巴的破旧棉鞋,也发现后脑湿黏湿黏的,一摸,竟是未干的泥巴块,是那鞋子上的。

这时,招娣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她将双手搁在头上,伸著食指,看起来好像是在模仿一头牛的角。然后嘴巴嘟著,眼睛像牛眼一样瞪著。

那模样,简直像个孩子在闹著脾气。

宝康不禁噗嗤一声,想笑,可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招娣朝宝康唱骂道:“大铁牛!大铁牛!斗啊斗,没心肝,没爇肠,没人希罕你!大铁牛,斗啊斗,撞铁墙,稀巴烂,没人可怜你……”唱完,还学牛叫了几声,然后对宝康猛吐舌头。

“你说谁?”宝康不笑了,脸色铁青。

“就是你!”招娣大叫。

“我不过不答应你,你就开口骂人?”

“你既有副铁硬心肠,就不要装笑骗人家的心!你是大骗子!大骗子!”

她真的很生气!

她一生起气,就想到处扮鬼脸,学那惹她生气的臭家伙狡猾的模样给大伙瞧。

她现在明白了,他那张脸是骗人的!

因为现下四处都没人,他便不想再装好人了。

她被骗了!

原来,福尔家的当家是个骗子!大骗子!

她最不能容忍别人欺骗她。

而宝康发现,现在深深吐纳、数念珠都没用了。

他那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气,被她这一挑衅,又猛地窜升起来。

铁?没错,他承认自己像铁,不论别人怎样打压他,他都压不烂,连心也硬冷得像铁,否则他撑不起这家福百发号。

但他不容许这小仆佣挑战他的权威,如果连小佣人他都整治不了,那他怎么管理名震四方的商行?

他是谁?他可是这福百发号的大当家!说一是一,没人胆敢在他面前说二!

她难道不知道,他可以马上把她扫地出门?

不过,现在……却不是好时候。

他感觉到骨头、血肉、身体的全部,好像正在融化……

这女人,竟有本事让他一回又一回的生那么多气。

连他大哥那样辱骂他的母亲、不准她入祠,他都还能忍,忍出微笑和他大哥说笑。可他却看不得这单纯的小姑娘污辱他、对他失望的表情……

不行!他撑不住了——

抱著身子,他赶紧拐到转角处去。

“啊!偷跑!想拉肚子,我也不让你去!”

招娣慌忙追上去,也拐向那转角,一看——

优长的游廊上,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