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招娣,她是怎么分辨当家的笑是真是假,她会这么回答——

她也不知道!

不过再别人想敲她头之前,她会赶紧说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是直觉!是直觉啦!

自从上过了第一次的当之后,她就养成了这种直觉。而这天,他带她上中城的广春食府,赴那票人的饭局时,这直觉发挥了作用。

一踏进那间包厢,她就能明显地感觉到,那张假笑的面具,又悄然无声地挂回了宝康脸上。

她一细看才意识到,他这种笑脸,与她看惯的那种孩子似的单纯,没有伪装、没有城府,是那么的不同。

那笑脸很深沉、很难看透,有很多与笑这样的情绪背道而驰的想法,都在里头转。

不过,她不会怪宝康又变回这皮笑肉不笑的死样子,她觉得这是待在这间包厢里头的人,逼他不得不变成这模样的。

经过走廊外头,她听到了他们虚假的笑声。

招娣想像着,要笑出这样的声音,嘴巴要张得多大?

而宝康马上帮她应证她的想像。

“大哥,抱歉抱歉,来迟了、来迟了。”他连声歉笑,眼笑得弯弯的,还露出一大漂亮的白牙。

可他真的感到抱歉吗?当然不。

“啊!宝康,你终于来了。”宝康的大哥福尔尸胡,撑起肥肥的身子,张开双臂,用好爇诚的笑容前去抱抱他的兄弟,然后回头对坐在正位上的一个女人说:“墨当家,给您介绍介绍,这就是我那当家的二弟,福尔宝康,福百发号的所有事务,都是由他经手的。”

招娣看那女人,盘着高髻,深色典雅素服,可面貌却生得年轻美艳,杏子般的眼像水波一样光亮动人,随意的顾盼间,便好似已现尽了全天下女人最美的风韵。

只是端只茶杯啜口茶,也可以让所有男人都为她的倾心,甚至倾家荡产、抛家弃子都甘愿。

当然,她那片弯得舒适得宜的,同宝康一样噙着一抹深不见底的笑。

这女人笑着梭巡了他们一回,招娣被她看到的时候,觉得背心整个寒了起来。

而她显然对招娣没什么兴趣,之后她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宝康身上。

那道目光里,掺杂着一些女人对男人激烈的欣羡与满意。

宝康也同样用那高深莫测的笑,望着她。

见到宝康入座后,与这帮人寒喧一会儿,招娣想这儿没她做事儿的份,便要出去候着。

“招娣。”可宝康却叫住了她,让屋子的人全看向她,看得她怪难为情的。

他像招小猫小狗一样,朝她招招手。“你进来,不要在外面。”外面很冷,他可不要她病着了,之后都没法照顾他。

“呃,可、可是……”他们应该有很重要的事要谈吧?她在场,好吗?

“你待在里面。”宝康说完,便不理她了。

尸胡面有难色,笑得很难。“宝康,不好吧!我们要谈事,人多总嘴杂。”

宝康神态自若地取过食府备在圆桌上的铜烟盒,掏出了他惯用的珐琅细烟管。

他因为念珠沉到了池子里不见了,所以得用怞纸烟来稳定稳定心绪。

他一边装纸烟,一边笑着同大哥说:“今天不就单纯的和墨当家吃顿午饭吗?随意聊聊的东西,说过便忘,大哥不必这般小心。”

尸胡听了,笑得更僵。

那女人倒是很圆融,反应机敏,她拿了草棒,在手炉里点了火,倾过身要帮宝康点烟。

她笑说:“当家说得是,今天就只是吃吃饭、聊聊天,瞧,我家仆不也都列在我后头?大爷多心了。当家心疼他的奴仆,可见到是一位好主子呢!”

招娣看了一下那些家仆,歪了嘴。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看起来比较像跑江湖、专讨债的,站在那儿,是镇场子、耍威风用的吧!

宝康看了那女人一些眼,笑道:“墨当家真会说话。”便让她帮自己点烟。

你也不逊色。招娣对他白着眼。

说话这么虚伪,难怪当他变成十岁的宝宝时,嘴巴那么得理不饶人,因为他要忙着将他当大人时没法骂的话全部骂光光。

既然宝康要她留在这儿,她便听话地坐在墙边的圈椅上。

一开始,她很专注地听这些人的谈话。从他们对话中,她才知道,宝康这么了不起。

在进福尔家工作前,她早就知道福百发号派头很大。

它是这镜花国里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各地分号加总起来,有近百家之多。它旗下的运局更让异地货物互通流畅,丝毫不为镜花国内多奇山险崖的地形所苦。

这使得住在极北之地的各州百姓,也可以喝到南方玉佛手城的鲜茶,吃到西边沿岸盐田镇的盐,东边平原农稼城的津米,并用金润镇上好的油来点炉取暖,让每个人都能平安饱足地挨过这夜魅城极冷的寒冬。

而只要由福百发号出售的货品,绝对是银货两讫,质地津良。

数代的正派经营,让福百发号的招牌就是一个品质保证,这也让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百姓,都对福百发号赞誉有佳,更在无形中形成一种依赖,什么生活上的小物,都要上福百发号的分号购买,这也赞成了那些分号常常门庭若市的影象。

而搬有运无的管道,都是仰赖那条横贯镜花国全境的“福径”。

原来,“福径”这条路是当年才二十三岁的宝康,携着一班造路工人,一手开辟下来的。

由于镜花国境内多东西向的高山湍流,造成南北交通极为不便,从南部州城绕行至夜魅城,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

这样耗时费力的路程,使得运送物资到达这不利农业的蛮荒之地益发困难,人们开门寻常的七件事,对夜魅城的百姓来说,曾是一种奢侈。

而刚继承家业的宝康,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决定出资,并亲率一班工人,寻找可以由南往北直通的路径,沿途建造栈道、吊桥,让这趟要耗费一年的路程,足足缩短成一个月。

这不但是福尔家族的创举,更是镜花国内的骄傲。

因为当年是福百发号出资辟造,此路当属福百发号专有,所以才叫作“福径”,但它同时也是为人们带来的幸福的道路。

目前,知道这条路径的正确走法,就只有福百发号旗下的运局、镖局,以及中央官府而已。

因为这条独特的路径,使得夜魅城里的百姓可以丰衣足食、各地产物得以流通,更因为它的隐密,让福百发号握有足够的筹码,可以在全国、甚至是他国的商场上呼风唤雨。

当然,这么大的商机也引起许多人的觊觎……

招娣闪着大眼,祟拜地看着宝康。她之前真的不知道宝康这么厉害耶!

宝康喝了口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往招娣那儿看了一下。

发现她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了,像在注视着神一样,祟拜、敬畏,以及……

呃,他可以这么认为吗?掺和着些小小爱慕的眼神。

虽然他有些不解,不过,他喜欢她这样看着他。

他满足地呵笑一下,又吸了口烟,回到谈话里。

不过,他却不知道,招娣还多起了一个念头。

像他这么厉害的人,还会被她喂油醋,坐在屁股下整得惨兮兮,其实……真正厉害的人,是她啦!想着,她便得意地窃笑。

这笑,宝康也没漏看,他觉得那笑很……很可爱。

吃过午饭后,谈话还没结束。听他们谈到两国商场上的琐事,招娣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她很想睡觉,可她连忙捏醒自己,在客人面前睡觉,成何体统?

她动动手脚,坐直身体,努力清醒着。

现在,她又多佩服宝康一点了。这么琐碎的话题,他也可以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有啊,他那抹笑,少说挂了也有一个多时辰了,都不累啊?

她呼了口气,想做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

打开包袱,翻出了一条红棉绳,她想自个儿静静的玩着,应不致打扰人吧!

而那只不过是一条红棉绳,便让她玩得不亦乐乎。

她用那棉绳,灵巧地织出蛛网、花朵、皮球、车轮、屋子等等的复杂的图样,她很专心,每绕成一个图案,她就兴奋得红了脸颊,然后再入下一个挑战里。

当她发现宝康在偷瞧她的时候,他不知道已经看她多久了。

她以为他是反对她这样胡玩的,所以打算将红棉绳收起来,没想到宝康却急急地摇着头。

在座的女人和他大哥见他这反应,都是一愣,急问:“怎么?宝康,你反对这种说话?”

“什么?”宝康转回头,赶紧呵笑:“不,你们说得很好,继续说。”

谈话继续,可招娣发现宝康根本没注意在听,不一会儿,他的视线又飘过来,想继续看她出神入化的打棉绳技巧。

招娣突然感到骄傲起来,快手编了一朵很多花瓣的百合给他瞧。

宝康见着,眼睛不禁发亮。

她又绕了更复杂的形状,爱现着。

宝康新奇地啧啧出声,眼里是一个短手短脚的小人。

之后她再编了许多高难度的花样,每一样都使宝康瞠目结舌,根本就忘了他现在是在同人应酬。

见宝康佩服的眼神,招娣挺起胸膛,翘高着脸,那模样好像在说:我很厉害吧?夸奖我、夸奖我啊……

宝康看着她的小脸又像小桃一样可口,满足的叹笑。

下一秒,他摇摇头,喃喃地道:“像个孩子一样……”那是一种宠溺的口气,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当他伸手要去拿茶盏时,才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面前两个人都停止了谈话,眼巴巴地瞅着他。

而那个叫墨兰的女人,更用一种嫉妒、轻视的目光,瞪了招娣一眼。

可招娣傻傻的没注意,玩腻了棉绳,又掏出沙包要玩。

“宝康,方才我们建议,关于福径可以对外募集资金、多抛揽更有实力的动行来增加运量,这些,你可有听清楚吗?”尸胡对他弟弟这心不在焉的模样,当然生气,他这态度简直就不把他这做大哥的放在眼里。

可他又不得不涎着嘴脸,讨好弟弟。“要不要咱们再细说一遍?”

宝康挥挥手。“我听得很清楚。”他又拿了一根纸烟,要装上烟管。

“那当家的意思如何呢?”墨兰插了进来,笑问:“咱们顺大行旗下的运行基底厚,不但牛马好,全是来自那北疆外的名种,拖负用的车辆、船只也只是用厚实在的桧木制成。有这般庞大的资金、津良的设备进驻贵号,又能与敝国官府结好,岂不一举数得?我们这般诚意与当家合作,您能否定下心,好好考虑考虑?”

宝康带笑地看了看他大哥,又瞧了瞧这个顺大行的当家墨兰。

看着这坐在一块的男女,齐声唱着同一个调子,突然,什么都懂了。脑子转了一轮,他笑得更和善了。

“啊?墨当家,你适才不是说,今天就只是吃吃饭,聊聊天?既然是聊聊天的东西,你怎会要我花脑筋考虑呢?”

他吸了口烟,手指轻敲着头,装出苦恼的样子。“真不巧,我今天没带脑子出来,没法好好考虑事情呢!”他还好心“解释”:“因为我大哥约的,只是个吃吃饭、聊聊天的局。”

墨兰没了笑,而尸胡则是尴尬至极。

“这是否表示,这事根本没商量的余地?”墨兰冷着脸,瞪着忙向她陪笑的尸胡,美目狠厉一眯。“福尔大爷,这好像跟你信誓旦旦向我保证的,完全不一样?”

“这、这……这有误会的,只要再好好谈,我二弟一定会……”

“不用多说,我们走。”墨兰站了起来,高傲地斜视宝康。“当家,改日再到您府上一叙。做不成这笔生意,我们还有其他可谈的吧?”

宝康笑笑。“当然,到时一定好好招待墨当家。只是,本城商贾众多,您也不必只执着于本号。”

“福径的确很可口。”墨兰说得直白。“不过,有才干的马更能让伯乐倾心。”

宝康看出这女人对自己贪婪的**,而这种**,他见惯了。

他便应得随意。“恭候您的光临,墨当家。”

“那好,届时便叨扰了。”哼了一声,转身迈步,两名虎豹般的家仆护着女主人离开。

招娣再单纯,也不会嗅不出这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她很识相的收起沙包,乖乖看着那伙人离开。

饭局散了,宝康离开坐席,抖了抖衣袍,走向招娣,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好了,结束了,招娣,咱们走吧!”

可他随即发觉这手伸得有些暧昧,又赶紧缩了回去。

“好,”招娣跳下椅子,走向宝康时,突然惊恐地看着他身后大叫:“宝宝,小心!”

宝康回头,见他大哥像头疯牛一样冲过来,他本来可以闪开的,可招娣在他身后,他怕她受伤,心一横,便结结实实地接住这冲撞,他一个踉跄,倒向那尖锐的桌角,痛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低贱的庶子,就非得处处跟我作对吗?啊?啊?”尸胡跨在宝康身上,打了他几拳。“你以为福百发号真是你的吗?休想!休想!”

“住手!不要打宝宝!”招娣扑了过来,去抓尸胡的手。尸胡扯住她的衣襟,把她扔到地上。招娣滚啊滚,撞到椅子才停下,让她痛得哇哇叫。

“招娣!”宝康一惊,赶紧路易开尸胡,跑到招娣身前护着。

“你这庶子,根本没资格管号里的一切!”尸胡抓起来大骂。

“大哥,你今天既为福尔家长子,就要为咱们着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找来那顺大行是要做什么吗?”

宝康努力控制脾气,尽量冷静地说明:“顺大行是官商,好要替她的祖国夺我们的命脉!她有了福径,就等于有了镜花国。你怎会以为她只是来投注资金的?你要夺回福百发号,可以我让你凭你的能力夺,可你万万不能引狼入室!”

见宝康都将他的底细给掀了,一肚子坏水的尸胡失了理智,歇斯底里起来。

“你他妈的,果然是那贱女人生的坏胚,能言善道,把每个人都给摆弄得像傻子。

你以为老头真要你来继承家业?还不是你那窑子出身的娘,用身子蛊惑那老头,那老头傻了,才糊涂的把这个家传给你!

这样的女人,让她善终都是便宜她了,你还想让她进祖祠?简直就是亵渎我们福尔家的祖先!”

招娣气怒地皱眉,在心里教训着,这家伙怎么这么幼稚?说理说不过人家,就骂到人家的爹娘身上,比三岁小娃还不如。

“你说什么?”忽然,宝康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再说一次。”

尸胡不顾颜面骂道:“就说你娘下贱,像条狗,给每个男人——”可那“睡”字还没吐出,就被宝康一拳连同门牙一块打掉。

宝康发了疯似的,把他大哥打趴在地上。他的块头比尸胡高一倍,只往横的长去的尸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一直打、一直打,还发狠道:“不准!不准你这样说我娘!不准!不——

招娣很害怕,发现她曾经恶整的小猫当家,原来是一只猛虎,他没这样发疯地打顽皮的她一顿屁股,她真该要谢天谢地了。

她想阻止宝康,可此时,她发现宝康的身子像石头般硬住了。

她一惊,心情里连连喊糟,宝康生气了,那他的身体会、会——

尸胡一逮到机会,就把宝康踢翻在地,同样也不留情的将他往死里打,宝康的身体又痛又僵,根本无力还手。

招娣朝外头大叫:”救命!救命!有个疯子要杀人啊!快来人啦!来人啦——宝宝、宝宝要被打死啦!“喊到最后,她都快哭出来了。

可她不能哭,咬紧牙,又扑向尸胡,被推了几回,滚得头昏眼花,最后索性趁着空隙,横到这两个男人之间。

“别打啦!别打啦!你弟弟要被你打死啦!呜啊啊——”她紧紧地抱住宝康,尸胡怎么拉也拉她不开,结果连她一起打,痛得招娣一直在尖叫。

傻子!这声音让宝康心一揪,抬脚用力一踢,赶紧把尸胡踹离招娣身上。

即使他的身体痛得仿佛要四分五裂,他还是吃力地拎起招娣的小身子,踉跄地带着她逃离这间厢房。

恰巧,食府里的人也循声而来,一起压制打红了眼的尸胡。

拐了好几个弯,宝康带着招娣逃到了一个僻静的庭园,这时好似用得一滴也不剩,宝康突然虚软地跪倒下去,全身僵硬颤抖,蜷得像一个全身**在雪地上受苦的人。

“宝宝!宝宝!”招娣急得一直掉眼泪,这才知道他变成孩子是这么痛苦,只能无助地紧紧抓着宝康“宝宝,我,我可以做什么?宝宝!”

“招娣……”宝康抬起惨白的脸,一眼就看到她额头的瘀青,好刺眼。他想说什么让她安心的话,可最后他只能叫苦:“我……我好痛……”

“痛?”招娣忙着擦眼泪,提议道:“那就叫出来啊!叫出来啊!”这样就不会那么痛了,这方法对她弟妹都很有效。

宝康摇头拒绝。他不能惊动这里的人,让秘密曝光。

招娣啊了一声,想到一个办法,她费了好大的力,将宝康的脸揣入怀中,像母亲抱着哭泣的孩子安慰那样。

“没关系!你叫出来!我、我……”她怞噎一声,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但她还是鼓着勇气这么说:“我会保护你!”

这话又让宝康的心猛地一揪,他什么也没多想,便顺着直觉,紧紧地抱着招娣的细腰,脸埋在她馨香的怀里。

在那里头,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吼叫出那宛如挑筋剥骨的刺痛——

福尔家的车夫等了很久,迟迟没看到他家的主人,倒是看到一身狼狈的福尔尸胡架了出来,官府的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之后茶房转告他,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小仆佣,要他先打发车子回家,当家会晚一些回去,他这才驾着车离开。

招娣替十岁的小宝康换好小衣,背着津疲力竭的他偷偷往后门溜走。

她带他来到她熟悉的街巷,在一处僻静的古井旁歇下,之后打了一桶水上来,要为宝康擦拭伤口。

拿着湿巾,招娣哄着他。“嘿,宝宝,你抬头,我要替你擦脸。”

宝康没理她,还是低着头。

招娣想了想,说:“你放心,这里我很熟,我常在这里玩,我弟妹也常来这儿清理。这里没啥人,小孩大吵大闹都没人说话呢!”

宝康开始发抖。

“啊?你还在害怕吗?没事啦!没事啦!不要这么胆小……”

说到这儿,招娣咬了一下舌头,其实刚刚她怕得要死!于是她补充。“瞧!我现在也没在怕啦!我想你应该比我还要勇敢吧!”

她觉得宝康好像要哭了,便赶紧做出她常在弟妹面前做的哭脸,想逗笑他。

只见她双手握着拳头,在眼窝、眼角边摩蹭,一边苦着脸,呜呜地叫着。“呜呜呜——宝宝真爱哭!呜呜呜——宝宝羞羞脸!呜呜呜——宝宝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给你亲一个。”

叫完,她就亲着手掌,然后拍拍宝康的脸颊,当做安慰。天知道她的香吻有多抢手,连隔壁邻居的皮小孩都抢着要呢!

忽然,宝康抬起头。

招娣很得意,以为他很感动,要感谢她。

没想到,宝康一把抓住她的脸,像上回在池里吼她那样,生气地哭。“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要让那家伙打?你那么小,那么瘦,万一被他打散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招娣的耳朵都快被他吼聋了。

她柔柔耳朵,很认真地想着,才说:“你怎么办?再找春春回来服待你啊。”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吼得这么痛彻心扉的样子。

宝康脸一红,发现自己的急切是这么明显,只有她这傻子才感受不到。他连忙改口道:“你没听清楚,我是说你弟妹怎么办。”

“切,刚刚明明就是这样说,还嘴硬。”招娣不理他,拿着湿巾就去擦他脸上的鞋印还有血迹。

宝康趁此机会,细细地看着她受伤的小脸。

他有些心疼地:“你的脸,痛不痛?”

招娣一愣,摸摸自己的脸,故意皱着脸哀叫。“唉唷!痛死了。”接着又俏皮地眨眼,笑着。“这样你还舍不舍得凶我?”

宝康切了一声,看向别处。

没多久,又闷闷地看向她。“那个,对不起。”

“干嘛和我说对不起?打我的又不是你,何况你的神退,还救了我好几回呢!”她拍拍他的小退。

“是我大哥打你,我却没好好保护你。”

招娣发现小宝康难得这么正经,看来她被打的事,他真的很耿耿于怀。

“所以。”宝康露出一个和童颜极不相符的苦笑。“我才讨厌小孩,小孩什么事都做不成,只能人宰割。”

“你不要这么说嘛……”

“你听我说,招娣,我只对你说。”宝康捂住招娣的嘴,说:“这是神明给我们福尔家的惩罚,我们是有六百年历史的古老家庭,祖先曾经比现在的福百发号还要风光,可是,因为太贪婪、太急切,所以神明就下了这个诅咒给我们,让我们一生气,就变成一无是处的小孩。它要让我们尝尝,力不从心的感觉。而人只要越急切地守着他拥有的东西,就会越容易不满、发怒。”

听到他又说小孩一无是处,招娣呜呜叫,想要辩驳,宝康却不给她机会说话。

“你说过,你不喜欢我的笑,会有种被骗的感觉,你也说明,你喜欢小孩的我,因为很坦率。”

宝康吸了口气,又说:“可是我只能这样笑,这样笑,就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是一个绝对不会生气的人。我不生气,我就不会变成小孩,那我就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东西。我不想争夺什么,我只是想保护那些我本来拥有的。”

他放开招娣,呼了口气。“这样,你懂了吗?因为你说你喜欢现在的我,所以我才用这副模样说给你听的,而且……”

我希望,这么拼命保护我的你,能更了解我一点。宝康没敢说出这话。

招娣傻傻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嗯嗯,我懂了。”

见宝康还在看她,她直言:“其实,你不是讨厌小孩。”

宝康挑了挑眉,没拉话。她又说:“你是讨厌没有力量的自己。”

“什、什么?”宝康大惊。

“就像刚刚,你大哥污辱你母亲,你马上就生气,要变成小。其实你不是讨厌小孩子,而是很气自己到了关键时候就会变小孩,会那么无力。”

招娣比出二的手势,摇了摇。“我现在才知道,你啊,搞错了这两件事。”

宝康恼怒了。“你这家伙!说什么鬼话?”他举手想打她的头,可他忍下了。口气欠佳地说:“我难得对质你说真心话,你不要妄自评论——”

“啊!不过呢——”招娣赶紧再说“我相信,夫人绝对是个好母亲。”

“哼!你看我要打你了,才改口的吧!”宝康不屑。

“不是不是!”招娣着急地挥挥手。“我真的这么觉得,否则,她儿子干嘛这么努力地保护她呢?瞧,那没水准的人骂你爹是臭老头,你都没什么反应呢!”

宝康瞪着眼,垮着嘴。

“让别人知道你母亲是个伟大的人,才能把儿子教得这么有出息,这样就够了,对不对?”她替他理了理松髻,笑说:“你就不必再对自己生气啦!”

“这是什么道理?”宝康还是插着,不爽。

“嘿!你变笨啦?”招娣说:“这道理很简单,你就想想你大哥嘛!难道他这副幼稚的鬼样子,我会把他母亲想得很高尚,很伟大吗?”

宝康一怔,想了想,嗯,满有道理的,大娘生前的确是个心情不好,就拿家仆出气的人。

招娣再加把劲。“我想你母亲知道你这么爱她,一定很高兴。”

宝康看了看招娣,瞧她说得激动,小脸颊又那样鲜明地红了起来,圆圆的眼这样活力地眨巴着,眨巴出像水波一样柔润的光泽,让他的心突地一个悸动,使他的心思转啊转的,就这么转进了心里那一处最柔软、最香甜的地方,就此沉沦下去。

而对这样的沉沦,他竟然是如此的……心甘情愿?

“嗤!”可表面上,他还是嘴硬。“你又不是我娘,怎么知道?”

“耶?这叫将心比心啊!这也不懂。”招娣啧啧叫。“因为我弟妹以后也一定会这么爱戴、拥护他们的姐姐,所以我当然懂你娘的心情啊!”她说得理所当然。

宝康噗嗤笑了。“嘿!真是自大!”

“怎么?想数落我?”招娣摆出打架的姿势。“我告诉你,事实就是事实。”

她等着小宝康这张坏嘴出招,等啊等……

却等到了宝康一个笑,不是讪笑、讥笑,而是一个饱寒着温暖与感谢的笑。

“虽然自大了点。”宝康伸手,也轻轻地帮招娣擦去衣服上的鞋印,然后微笑地说:“不过,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