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树斌原是黑水县的公安局长,去年春天,按省里的统一要求,各市县的公安局长大调防,被派到了吉岗县,家也没搬,在办公室架张床,和县委书记成志超一样,住着独身。

吉岗县和黑水县相邻,只隔着一道山梁,几十公里的路程。魏树斌有时想老婆孩子了,傍晚时坐进越野吉普,脚下一踏油门,车轮一转,就到家了,第二天早晨回到办公室照样发号施令。魏树斌觉得这样挺好,真的挺好,没什么不方便的,局里有食堂,二十四小时保证干警用餐,实在馋了,街上的饭店一家挨一家,眼下谁还把填饱肚皮当回事呢。以前在黑水,案子上的事一急,他也经常不回家,裹件大衣就在办公室睡了,电话响,一个鱼打挺,翻身即起。魏树斌从小在黑水长大,自己和妻子的祖上三辈都在黑水,三老四少七姑八舅亲戚朋友,再加从小的光腚娃娃,数也数不清,都说人熟是宝,但也是恼,常有人找上门,求办的事基本都有点网开一面有违法规的意思,办了应该应份,不办出门就骂,烦死了。来到吉岗,这种事就少多了,两眼一抹黑,公事公办,放心去当自己的黑老包。

正月里,夜长昼短。傍晚五点,天已擦黑。魏树斌坐着出租车绕到县一高中的操场。学校还在放假,教学楼窗口都黑着,操场上很安静,只有几个小孩子追着用小鞭儿(一种小爆竹)互相戏闹,那砰砰的爆响炸出几许年的喜兴。

成志超已先到了一会儿,站在操场边看孩子们嬉闹。入夜的风越发寒冷刺骨,刮在脸上似小刀子在割。成志超穿了一件羽绒大衣,把颈后的帽子戴上,扎系得严严实实。见出租车盘绕过来,靠近停下,后车门打开了,他便钻进去。

魏树斌问:“去哪里?”

成志超说:“随便。赏口饭吃就行。”

魏树斌说:“城西国道边上有一家狗肉馆,那三鞭汤绝对正宗,补补吧。”

成志超笑:“你初三就离开老婆了,还补什么补?”

魏树斌也笑:“我给你补。”

成志超说:“不求奢华,但求安静,有单间吧?”

魏树斌便拍拍司机的肩头,说:“出城往西。”

魏树斌也是便装,穿的是皮夹克,且一直没在司机面前称呼成书记,这便是搞公安的精明谨慎处。他知道成书记回到县里就找他,而且不带人不带车,要单独面谈,必有避人耳目的重要事情。

出租车出了县城,又往西开出十多公里,在一个小镇边停下。两人进了狗肉馆,钻进一个狭小简陋的单间,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汤端上来,又摆上一盘狗杂拼盘。魏树斌抓瓶子一边往杯子里斟啤酒,一边吩咐一身油渍的老板娘,“你去忙,我们说说话,有事下叫你。”

老板娘退出去,随手掩上了门。

半碗滚热的狗肉汤进肚,两人额上都有了细碎的汗珠。

魏树斌擦擦汗,笑了,低声说:“一个堂堂正正的县委书记,一个威风八面的公安局长,整的像个地下党似的,就差用暗号接头了。”

成志超说:“该明则明,该暗则暗,工作需要吧。”

魏树斌说:“成书记,这回该下指示了吧?”

成志超面色严肃起来,字斟句酌地说:“你虽说比我晚来一年,但有些情况一定是知道的。县里有一张官网,我是庙里的佛爷,端然高坐,那些人烧香磕头地供着,却算计我是飞鸽牌的,早晚得走,所以不会也不想把我往他们的网上编;你呢,他们倒是希望你能成为这张网上的一个力量,而且不仅仅是一根丝一缕线,而是一条纲。但据我所知,你无心此道,也不屑此道,以前在黑水县是如此,到了吉岗仍是我行我素。这是我格外敬重你的地方,不然,我不会大过年的单独约你出来。”

魏树斌低声骂:“操,想让我跟他们狗扯羊皮,休想!我管他溜球嘎蛋的网不网,不管是谁,真要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来,我照样撕他个网破蛋打稀巴烂!”

成志超从内衣袋里摸出两张纸,铺展在魏树斌面前:“你是刑侦方面的行家,明眼人就不用我再说什么了吧?”

一张是那份伪造的求助信,另一张是成志超依样手抄的。魏树斌看了看,说:

“既是一并两张都亮给我,必是一真一假。你告诉我,哪张是真的?”

成志超便将那张真的撕掉一个角。

“有人把仿我笔迹的信拿到了省交通厅要钱,而且得逞八百万。去的人是谁,我基本可知。”成志超字斟句酌地说,“我虽不懂侦破,但要想顺蔓追查,只须把带着假信去省里的人交到你手,或按银行帐目追查,一审便知。但我眼下还想把线往长放一放。你想办法尽快把这个伪造书信的人给我查出来。依我判断,既有此信,就极可能还有类似的伎俩用于别处。你一定注意,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县公安局你如果有可依靠的人手,当然最好;如果暂时没有,你可以去搬动以前的老班底。此事务必稳靠,不能起风,更不能起浪,明白了吧?”

魏树斌是个有勇有谋,不惧生死的豪壮汉子,脸颊上一条重重的伤痕,便是明证。当年在黑水县当刑警大队长时,多有巧破大案要案的功绩。一次和三个穷凶极恶的逃犯肉搏,身负重伤,险丧歹徒之手,但仍毙一擒二,英雄之举传颂一时,曾得到省公安厅的通报嘉奖。

魏树斌淡淡一笑,问:“成书记是不是还有别的线索没跟我说?”

成志超便又说了疑惑中的樊世猛那个事。

“你把这事也一并查一查,看樊世猛家里最近到底有没有什么真值得谢主隆恩的大事?”

魏树斌摇头:“依我分析,这事虚多实少。你想想,陈家舟真要想借给樊世猛钱,他自己拿出钱来就是了,还脱裤子放屁地拉上你干什么?这类拢络人心的事,我听说他以前没少干,也会干。你那秘书的话,姑且听之吧。”

成志超说:“我当然没信,信了也就不会跟你说了。”

魏树斌沉吟了一下,再问:“成书记能不能给我交个底儿,你想把这事打到什么点子上?”

成志超说:“实话实说,到现在为止,我心里还没个准谱。但起码一点,我不想当被蒙在鼓里的冤大头。”

魏树斌点头:“我明白了。”

成志超问:“此事必然涉及到县里的一些干部,而且是身居要职的干部。我这么做,只是有一点疑忌,不会有擅动专政工具之嫌吧?”

魏树斌摇头:“既有这伪造书信,就基本可以认定案涉诈骗。打击诈骗犯罪,是公安机关责无旁贷的职责。”

“这我就放心了。好,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咱俩接着喝三鞭汤,但愿真能一补你的阳刚之气。”

第二天上午,成志超基本还是应酬,不断地接县里各部委办局和各乡镇头头们的电话,诸位常委县长们也一个个跑到办公室来嘘寒问暖,不外还是那套拜年嗑儿。陈家舟来时,还瞪眼责怪站在一旁的张景光,说成书记既是昨天就回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还存着两只朋友送来的飞龙没舍得吃,就等着成书记回来与民同乐呢。成志超笑说,不怪他,是我有话在先。飞龙嘛,且再放几天,我不信还能飞了它。说得一屋人都笑。

下午,召集了一个书记办公会,要求县委机关和县直各部门赶快收心,把工作走向正轨,特别督促各乡镇做好春播准备,北方多春旱,去冬少雪,要立足于大旱,提前做准备。会一散,成志超就坐车奔东甸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