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志超提前了一天,初七上午就回了吉岗。他把电话直接打给小车司机,特意嘱咐,大家还在过年,你自己来就行了,千万不要再惊动别人。可小车开回县委大院时,秘书张景光已在传达室等候多时了,未待成志超下车,就跑上前又开车门又拿东西的,问过年好,又问怎么不在家再休息一天,转身又埋怨司机去接成书记怎么不叫上他。成志超说,你别怪他,是我不让告诉你的,白搭上一个人,何苦嘛。小张便不再吭声,跟在身后进了办公室,忙着沏茶倒水,又问午饭想吃点儿什么,晚饭怎么安排。成志超说,这几天忙着应酬,满肚子灌的都是酒,现在还脑袋沉两腿软呢,提前回来只想躲躲清静,好好睡上一觉。午饭不吃了,晚饭也安排出去了,你们都不用陪着,回家接着过年,养足精神闹革命,明天好好上班。

听了这番话,小张的神色越发怯怯的,站在屋里,走也不好,留也不好。成志超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好笑。自己给他的脸色够足的了,不让他去省城接,生活上的安排也一概回绝,又不让他相陪,当秘书的怕的还不就是领导者不动声色的疏远?孔老夫子有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自己的戏当演则演,当收则收,过犹不及,反而有失一县首脑的气度。驭人之术,亦张亦弛,远近有度。虽说早知张景光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件嘱办的事办得太过倾斜,甚至极可能是有意为某些人遮掩搪塞,但给过脸色看,也该赏颗甜枣了,这也是走好下步棋的策略需要。

这般想着,成志超就从床下摸出两瓶酒,是朋友送的五粮液,对张景光说:

“你回去,把这两瓶酒带上。听好,不是给你的,是送你老爸的,年前忙忘了。眼下还没出正月,正月里是新春,拜年不算晚,你替我给老人家斟上一杯,就说我不再去家拜年了,酒到意到吧。”

这一招立竿见影,张景光抱着酒,越发不知如何是好。成志超再催他:“回去吧,把手机开着,有事我找你。这几天应酬得又乏又烦,我只想自己躲躲清静。我回来的事,谁也不要告诉,好不好?”

小张再三感谢地抱着两瓶酒离去了。成志超掩死了门,回身奔电话机。话机有来电显示,按下键子,那个熟悉的号码便一次次闪显出来。从时间上看,从年三十到今天,至少是一天一次,最早的是除夕夜,过年钟声一响,电话就打过来了。打电话的人是知道他回省城与妻儿一块过年的,这一次次的电话只是表达一种祝愿、想念和期盼,若有事就打到手机上去了。

成志超心里漾起一股温温痒痒的暖流,他想把电话打回去,可犹豫了一下,又把这个念头按下,而是把电话打到了县公安局长魏树斌的手机上。

“哟,成书记回来啦?还没拜年呢,过年好吧?”

“好也得过,不好也得过,就那么回事呗。说句心里话,懒得过年。”

“成书记有事吧?”

“问候辛苦工作在一线上的公安干警,不算是事?”成志超笑道。

魏树斌也笑:“谢谢首长关心,并再一次表达公安干警的崇高敬意。”

成志超不笑了,问:“你现在在哪儿?”

“大安乡昨天夜里出了个案子,看样子是报复杀人,挺惨,死二伤一。我在乡里呢,正对犯罪嫌疑人进行排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初三就回来了。过年这几天不敢大意。”

“案子上的事,还脱得开身吧?”

“没问题。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和刑侦大队长都在这儿呢。”

“我想跟你喝杯酒,说说话,只你和我。你别带车,我也不带,晚五点我到县一高中操场散步,咱们那儿见,行吧?”

“明白,没问题。”

成志超放下电话,就把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了。他仰靠到**,他要再想想。那件事虽说这几天在家里已想了无数遍,似乎也下了决心,但事到临头,和公安局长魏树斌怎么说,甚至要不要说,他都需重新考虑考虑……

张景光抱着两瓶五粮液回到家里。爱人看了奇怪,说年都过完了,谁还送你这么重的礼?张景光说这不是送的,是赏的,成书记说是送给我爸的。爱人说,那你不给你爸送去,还往家抱什么?张景光说,年前咱已给老爹老妈上过供了,就留下吧。不定啥时有事求人,这酒也拿得出手。爱人嗔他,说你这衙役当的,凡事先想着求谁用谁,有点好烟好酒,本是领导专送给老人的,你也扣下来,是不是得了职业病呀?张景光说,县委机关里的秘书多了,他咋没说送别人老爹两瓶?这叫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当官的都会整这一套,我懂。爱人说,你别把啥事都往歪了想,我看成书记那人不错,从省里来的,多大的官没见过?见人还总是和和气气的,一点儿不拿架子。那次我为学校的事去县委找领导,本来有主管副书记过问就行了,可他见了我,问长问短的,还亲自打电话给教育局。刘备摔孩子,那是在长坂坡,赵云百万军中救阿斗,险些丧命,刘备当着众将领的面,以表达自己的爱将胜子之心。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常山赵子龙啊?你立过奇功救过幼主啊?他收买你干什么?

张景光的爱人在县高中教语,也是念过师范本科的。因有张景光这一层,学校里有些什么事找县里,便让她陪校领导出面。要说数经论典显摆起学问来,张景光本不是对手。

张景光被抢白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强词夺理说:“我也不是心疼这五粮液不该我爸喝,我爸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酒要送过去,他舍不舍得喝倒在其次,我怕他摆在柜上,挂在嘴上,见人就显摆,说县委书记送了他酒,他儿子又在县委领导面前如何,你说那就好了?我这当小秘书的,凡事总得谨慎些才好,怕的就是张扬。”

夫妇俩正这般说着,电话响了。张景光拿起话筒,竟是县长陈家舟打来的,口气也是很希罕的和气,甚至还带着一些玩笑。

“怎么样景光,美酒提进家,该让媳妇好好预备两个下酒菜了吧?”

张景光大惊,这么快,一县之长怎么什么都知道?便惶惶地答:“成书记回来了,拿出两瓶酒,是送给我老爸的,我可不敢随便喝。县长有事?”

“我没事。成书记提前回来了,是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事?”

“成书记只说回来躲躲清静,要休息,就让我回来了。”

“没事就好。过年过得都挺累,就让他好好养养神歇歇乏吧。”

张景光放下电话,坐在那里发怔。成书记过完年回县里来了,那辆1号车明晃晃地在县城里一过,这在小城里便不应再是秘密,陈县长知道了似乎也没什么奇怪。让张景光震惊不解的是,成书记赏他两瓶酒,当时只有两人在场,他为了不让别人知晓,回到自己办公室,又特意装进一只尼龙袋,从县委回家的路上也有意溜了路边走,似乎也并没遇到谁,怎么陈县长知道得这么快?虽说是信息时代,可这速度还是让人想来可怕呀!

爱人看他发怔,却望着他冷笑:“该,活该!是自己找来的吧?”

张景光发急歪:“我怎么了我?我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活该?”

爱人说:“还没明白陈家舟打给你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景光问。

“人家就是在变着法儿地告诉你,你要小心,人家可什么都知道。”

“不就两瓶酒嘛,知道了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张景光感觉自己气短,本是一目了然的事理,自己不过是故意瞪着眼睛不承认,其实是不敢承认。

“这叫敲山震虎,整出个响动吓耗子,我不信你真不懂。”爱人说,“前几天我就跟你说,那两个大头头都是各怀心腹事,如果表面上平平和和的,你就乐得过几天平静日子;真要出了矛盾,你最好睁一眼闭一眼,装糊涂最好。可你偏要站队,偏要往里掺和,偏要‘巴不得’地谋求陈家舟常识青睐。这回明白了吧?两只脚真要踏进泥里去,就不是你想不想往外拔脚站干滩的事了,我只怕你越陷越深,早晚变成官场角逐里的牺牲品。”

张景光不言了。其实自从那天夜里,他将成志超打电话的事报告给陈家舟,陈家舟又让他带着茶叶去樊世猛家传话,他就从心里有些后悔了,尤其是当他把陈家舟教给他的那些话向樊世猛一说,只看樊世猛的神态,他就知陈家舟背着成志超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勾当极可能被樊世猛酒后的一句话说破了,而樊世猛却又未必全知底细。悟到这一层,张景光越发悔上来,回家都没敢跟媳妇学说。张景光本意是想讨陈家舟的好,但也只想限于暗中取悦陈家舟,却万没料到陈家舟会立刻将他往明明朗朗的光天化日下推。如果成书记一切都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办?真要彻底站到陈家舟一边去吗?陈家舟虽说在县里的根基雄厚势力强大,但成志超也并非等闲之辈,身后有着省委领导的靠山呢,况且乌云再厚怕风吹,鬼魅再闹得欢也怕天亮出太阳,陈家舟真要稀哩哗啦塌了架倒了台,那自己可将何去何从呢……

自作聪明的张景光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