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冬莉午间没有给成志超打电话。

吴冬莉早晨出了县委大院,正沿着街道往家走,就见有一辆黑色的公爵王轿车靠了过来。公爵王在县城里不多,属凤毛麟角,尤其是那个o字打头的公安牌牌,连县里领导都把那种特权摘去了,可钢管厂的厂长高贯成仍享受着那种特殊待遇。高贯成有句口头禅,大会小会人前人后不断地说,“别人办得来的,咱也办来,那不叫本事;咱的能耐是专办别人办不来的事。”这话也不能说高贯成善吹,现在连市里的企业都不知有多少关了大门放了长假,钢管厂硬是工资不拖欠一天,而且逢年过节的还总能给职工发点奖金福利,这就很让县里挣工资的人眼蓝了(羡慕)。厂子里也常遇些跟县里各部门打交道棘手的事,银行扣了哪笔款啦,环保要罚什么费啦,高贯成对下边也有话,你们该办就去办,实在拱不动的时候再跟我说。事情还真是总给下边具体办事人员眼罩戴,明明跑酸了腿儿说干了嘴儿人家也不撩眼皮儿咬死一口没商量的事,高贯成只需一个电话,嘻嘻哈哈荤的素的没一阵正经,还真就办成了。连县长陈家舟有一次到厂里来,都当着高贯成的面对众人说,钢管厂没厂房没机器没原料没资金行不行?我看行。只要有咱老高在,我看没啥都行。人的因素第一嘛。说得人们一个个张飞瞧绿豆,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公爵王的车门开处,高贯成探出头来,招呼道:“小吴,上车上车。”

吴冬莉摆摆手:“不了,我回家,不远,拐弯就到。谢谢厂长了。”

“要不我也正要找你呢,快上车。还怕我把你拐跑了啊?”

高贯成是那种很少跟下边人瞪眼睛的人,尤其跟徐娘半老的女同志,更常开些不伤大的玩笑。他说,女人过了晌,巴不得男人撩逗撩逗啦。

吴冬莉只好上了车,坐在了后座。副驾驶的座位是高贯成的专位,这跟国际惯例不同,跟中国官场的座次序列也不同。高贯成就愿坐在那儿,他认为那儿才应是他的位置,眼界开阔,伸展自如。

高贯成把身子扭向了后面:“还没去阀门厂报到?”

吴冬莉摇摇头:“高厂长……我真的不想去阀门厂,县里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城东拍巴掌城西都听得到,去阀门厂和留在钢管厂有啥区别?”

高贯成说:“也是也是。其实厂里何尝愿意放你走,老实巴交的,人年轻,工作踏实,业务又熟。不是事情逼到这儿了嘛。妈的,那个王八蛋,早知他一肚花花肠子,我咋就没先一刀劁了他!”

吴冬莉不想再提那个事,一提那事就觉恶心。她低下头,轻轻地叹口气,问:“高厂长,你刚才说有事找我,啥事呢?”

“叫你去阀门厂的事,我也想了又想,就这么调过去,确实难免让人们瞎猜乱想嚼舌头。既是在我手下干过的人,又受了委屈,我高贯成再不给挣挣口袋,往后谁还给我玩命使真劲?中了,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再找找地税局的头,叫他们给你安排一下。反正地税局的人不喝县里这口锅的粥,事还好办点。出了工厂,进了税务,不言自明,足以证明了咱吴冬莉的清白,是不?可这事也得先跟你打个招呼,别我那边把养孩子的劲都使出来了,你还是不愿意去,我岂不闹了个大伯哥背兄弟媳妇,挨累不讨好。你说是吧?”

吴冬莉心里一热,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年月,谁不眼巴巴地看着工商税务的大门眼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且不论工资,光奖金就让人眼晕。她相信高贯成的本事,他既主动问你,就没有办不成的道理。她笑了,脸上密布了半个多月的阴云霎时间就被吹得一干二净。连司机都插话逗她,“吴姐,吃了点小亏,拣了个大便宜,你就偷着乐去吧。事要成了,可别拍拍屁股就走人,请客啊!”她连点头,“请客,请客,随你点地方。”

心里有了这等好事,吴冬莉就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了娘家门。她的父亲是县高中的语教师,叫吴瑞之。自从半月前的那件事一出,父亲就是敦促她直接向县领导反映情况的幕后支持者。

还是在那件事的前几天,厂财务科科长去外地出差,却把家里的户口本锁在了办公桌。科长的老婆急需户口本为孩子办个什么事情,就拿了科长留在家里的一大串钥匙来开抽屉。那天只有吴冬莉在办公室,不能不帮着找一找。满抽屉的东西都摆在了桌面上,一不小心,就见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口袋掉在了地上,摔出了一地的印章。吴冬莉忙着往纸袋里拣,那一拣就拣出了疑惑,印章竟都是私人名章,纸口袋上还注明了是二车间,一袋子足有近百枚的样子,而且都是沾了印泥用过的。

再细看,桌面上还有相同的几个袋子,分别注明厂里的其他车间和部门。私人印章本该都在职工自己手里呀,集中放在一起算是怎么个事呢?况且职工印章也只有发奖金、工资或什么福利待遇时才用得着,吴冬莉对那些名章是熟悉的,牛角的,有机玻璃的,木头的,还有用铅字拼捆在一起的,一枚枚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新的旧的甚至字迹已不好辨认的都有,怎么装在袋子里的都是新的呢?就是材质有所不同,也基本就是木质和有机玻璃的两种。私人印章……暗藏于某财务人员的抽屉,这么一想,吴冬莉脑门上刷地出了一层冷汗,吓得手也有些抖了。

吴冬莉本是个循规守矩、心里存不得一点芥蒂的女子,那一宿,她翻来复去阖不上眼。老教师吴瑞之给儿女们的教诲是,犯法的不做,毒人的不吃,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吴冬莉思来想去的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厂长高贯成,讲了名章的事。高贯成也很吃惊,一反平时大大咧咧潇潇洒洒的作派,在地心转起了圈子,口里连说是吗是吗,有这等事!妈的,真是胆子大得赛窝瓜了!又嘱咐吴冬莉,说这事非同小可,我自会弄他个水落石出,你千万不能漏出去,尤其不能传到职工耳朵里去,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还不清楚,厂子真要出个什么乱子,影响了稳定大局,怕是你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厂长这么一说,吴冬莉竟也有些害起怕来。

几天之后,财务科科长从外地出差回来,高贯成很快把吴冬莉单独找了去,说说笑笑的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他先表扬吴冬莉的负责精神,又说情况已经搞清楚了,那些名章是开资时有些工人马马虎虎落在了财务室,财务科长怕弄丢了,就收集在了一起。吴冬莉执拗地说,丢落在财税科的印章倒是每个月开资时都有,可最多也就三两枚,事后职工肯定都会找回去,一下出了那么多,就是怪事了。高贯成说,啥都怕往一块凑,装在一块那不就显得多了嘛。再说,就是有几袋子私人的戳子又能怎么样?每个月开资发奖金的单子没有主管厂长的签字也是废纸一张。虽说具体帐目我不管,可每个月的职工工资总数奖金总数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他耍鬼还瞒得住我的这双眼睛了?吴冬莉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暗存打算,以后瞪大眼睛多留心眼,只要财务科长胆敢动手脚,就休想逃脱自己的眼睛,老乡还怕界壁子(隔壁)呢,何况在一个办公室。

可吴冬莉万没料到,事情仅仅过去三五天,就发生了那不堪回首的羞辱一幕。直到管人事的副厂长告诉她到阀门厂去上班时,她才有些吧咂出其中的滋味。这不是存心挤兑我,拔去眼中钉,也好让有些人放开手脚继续胡作非为吗?她把心里的这些委屈与猜疑说给丈夫听,丈夫却很不以为然,说阀门厂效益不错,咱没吃亏,那就行了。又说让咱去个新地方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就你那老掉牙的观念,早不适合眼下市场经济的行市了,到了新环境,你只管睁只眼闭只眼,能把你每个月的工资开回家来,咱一家就其乐融融了。丈夫在百货大楼里当采购,整日天南海北地跑,回家来常说些外面世界新奇古怪的事,让她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吴冬莉回娘家把事情说给父亲听,吴瑞之问,除了这个事,你以前是不是发现帐目里还有别的问题?吴冬莉想了想,便把久埋在心里的一些疑惑说给父亲听,比如厂里进了一批钢板,明明是普通钢材,账单上却是不锈钢,一吨高出上千元,一家伙就进了上千吨,她问过管库员,可管库员说,领导说是不锈钢就是不锈钢呗,你管那些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