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厂房大修改造时,本来早和工程队签好了合同,对方不光包工还要包料,可负责工程的副厂长突然又送来一笔近百万元的建筑材料账单,她委婉地提出置疑,“不是包工包料吗?”那位副厂长便说这些材料不在合同范畴之内,高厂长知道,也早签了字,你只管记账,就别瞎操心了。似这样的事,还有一些,吴冬莉偷偷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却不跟任何人说,因为她只是怀疑,并没有第一手的证据,而且她也不想因为这些事弄得满城风雨自身难保,眼下的财务人员有几个不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呢。但这次就不同了,仅仅因为那些图章,人家竟派出人来装疯佯醉羞辱自己,还要把自己一脚远远地踢开,真是让人忍无可忍了!

吴瑞之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甚至怒气冲天地拍了桌子,说雪再厚,终埋不住死孩子,厂里真要有人作假帐私吞国家资财,知情不举便罪如同谋;又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喊了不知多少年月,千万不能在咱吴家人身上变成一句空话,“农夫之耨,去害苗者也;贤者之治,去害义者也。”又出主意说,那高贯成极有可能就是这件事情的幕后主谋,他既然有些闹龙宫、搅阴曹、上窜下跳的能耐,咱就得去找能制服得住他的西天佛祖,“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直接找县委领导吧。老父在高中教语,古汉语的底子好,动不动就喜欢引用一些古时名章名句,也不管别人是否听得懂。

吴冬莉接连找过几位书记县长,都受了敷衍推搪,再找成志超,也是父亲的主意。老教师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县里上上下下,沆瀣一气,早成了陈家舟的家天下,上上下下互相包庇,本也在意料之中。以他旁观者之清,再听县里人们私下议论,新来的成志超书记虽说一心只在发展棚菜上,却从没听说与那些人蝇蝇苟苟,起码可说还自守操行两袖清风,且看成书记怎么说吧。他若也是不闻不问,再想法向市里省里讨个公道不迟。

且说吴冬莉兴冲冲地回了娘家,等到午间老父回家吃饭,就将上午的事情在饭桌上说了个详细。丈夫见吴冬莉午间没回家,灶台冷冷清清,也按惯例追到了岳父家。吴瑞之听了女儿的述说,先露出几分兴奋,连说:

“怎么样,那些人心里要是没鬼,能白送你这么个金碗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已落水的败家狗一定要痛打下去!”

丈夫却使了个眼色,把吴冬莉叫到了外间,小声嘀咕道:“咱眼见是吃点小亏,白拣了一个大便宜,见好就收吧,可不能再听老爸的,他教了一辈子书,教出了一身呆气,再找下去,闹个鸡飞蛋打,就不值了。你前几次去找,我没拦你,是怕老爸生气,到了眼下这一步,就不能再顾那么多了,反正你把情况已经反映给了县里的大头头,就是将来事情败露,上头查下来,也没咱的责任了。你已经尽职尽责啦!”

吴冬莉听了,正与自己的心思相合,回到桌上时,便不再接老爸的话茬,只是闷头吃饭,饭后又忙着帮老母收拾洗涮,把早晨定好的给成志超打电话的事彻底丢到脑后去了。

半日无话。吴冬莉午后还跑到书店,买回两本税务方面的书,回家翻看了一阵,算是为去新单位做些准备。虽说都是理帐拨算盘,税务总和企业财会有所不同,不能到了新单位因为白帽子让人家轻看了自己,起码得懂些专业术语吧。傍晚时,吴冬莉又去小学校接回孩子,做了晚饭,心里有了一种多日不见的平静与满足。

没想吃过晚饭,一家三口人正围在电视前说说笑笑时,老父找上门来,张口就问和成书记联系的事进行得怎么样。吴冬莉见遮掩不过,就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吴瑞之勃然大怒,恼恨道:

“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人生一世,就要活个骨气!没想人家只给你调换了一个多挣几个小钱儿的大门楼,你就挺不起了脊梁!人家若再给你点别的好处,你还不得趴在地上给人家当犬豕!你不想想,当初你找这个书记那个县长,口口声声要揭厂里的鬼帘子,到如今只为这芝麻大的一点好处,你就一改初衷,变了面皮,还叫人们怎样看你?‘小人喻于利’,羞耻啊!”

丈夫忙给老泰山斟茶,又欲劝说一二:“爸,你老听我说……”

吴瑞之拂袖而起,斥道,“我在教训我的女儿,哪有你多话的地方!我现在就把话放在这儿,若是你们不愿清白磊落,甘心这样苟且为人,那好,今后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再不要到我那里去,我也绝不会再到你们这里来!”说罢摔门而去。

吴冬莉本是个孝顺的人,见老父真的动了怒气,忙抓了件外套,起身追了出去,对老父说:

“我明天就去找成书记还不行吗?”

吴瑞之气消了些,说:“这是事关钱财、法律的大事,夜长梦多,你要反映情况,就得争分夺秒,不然谁知成书记明天又有什么事情。”

吴冬莉说:“成书记说去前可以先给他打电话联系。”

吴瑞之说:“那你现在就给他去个电话,反正他在县里住独身,晚上若没事,正好清静。”

其时,正是万家灯火争相璀灿之时,已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