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姨说:“在他屋里写大字呢。咱娘俩先说说话,一会他就下楼来了。”

果然,鲁岩恒听到客厅里的说话声,很快从书房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幅墨迹未干的毛笔字,笑哈哈地说:

“宋波你给我看看,我老头子这两刷子,近来是不是有些进步?”

宋波忙站起身,说:“鲁伯,我对书法可是外行,不敢胡乱评说。可这幅字我喜欢,一会我带走,找人裱好,我就要在家里挂上了。您千万别舍不得。”

鲁岩恒笑:“你也来羞我。写写字,我只为修身养性。你想挂,找别人的去,我的字,千金难求啊。”

宋波撒娇:“我可没说给钱,我只是白拿,连装裱费还想让鲁伯出呢。”

说得几人都笑。鲁岩恒近来突然喜欢起了书法,还让省联主席找来几个书法家给他指点。他学的是启功的字,这一幅写的就是“名园绿水环修竹,古调清风入碧松”,刚劲中透着闲淡,确是有了那么几分意思。

几人说了一阵闲话,鲁岩松突然望定宋波,问:“是不是志超回来,小两口又舌头碰牙了?”

宋波心里吃了一惊:“我没说什么呀?鲁伯,是不是志超打电话跟你说了什么?”

鲁岩恒说:“你去照照镜子看,两眼发红,眼泡青肿,眼见是一夜没睡好觉的。你那笑,也是强作出来给我和你朱姨看。我说的没错吧?有什么委屈,你快说给我。他不过刚当了几天县太爷,有什么了不起,竟敢回家耍脾气欺负人啦?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鲁岩恒是笑着说的。宋波眼一红,两泓清泪险未溢出来。

她说:“我和志超,倒没什么。可昨天夜里,人入夜时回到家,后半夜家里就挨了一砖头,把窗玻璃都打碎了。我再三地问,志超只是骂,却什么也不说。我猜他在外面,必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还不会是小事。”

老两口都吃了一惊。朱阿姨说:“还有这事?你们没向派出所报案?”

“报案有什么用,砸砖头的还会在外面等你抓呀。”鲁岩恒白了老伴一眼,转身往书房走,“宋波,你过来一下,给我慢慢说。”

两人进了书房,宋波便细细说了昨夜的事情,又说了春节时成志超带回的那封信,以及自己的种种猜测。鲁岩恒只是不吭声,听她陈述,眉头却越拧越重。果不其然,成志超正如北口市委书记所言,确是遇到了麻烦,而且事情绝不会是一封信那样简单。北口市委书记报告了吉岗的情况后,他只想装作暂时不知,不再给成志超增加心理压力,有一市领导在那里把握着,志超再莽撞,估计出不了什么大格。但现在看来,那封信可能是疑点,成志超一时沉不住气,顺着疑点追查下去,顺蔓不仅摸到了瓜,而且还是只个头不小的毒瓜。依眼下的情势分析,成志超伸手摸到瓜后,还有要扭摘下来彻底砸碎的进一步动作,所以才有了种瓜人的警告与反扑。莫纷争,莫纷争,志超到底还是从纷争上遭遇了不测呀。

待宋波静下来,鲁岩恒才问:“志超后来没又提那封信?”

宋波摇头。

鲁岩恒又问:“他回家来,也没说过县里别的事?”

宋波说:“工作上的事,志超是从不回家说的。我有时问,他就不真不假地说,我最讨厌夫人干政。我也就不好再多问什么了。”

鲁岩恒凝神想了一阵,说:“有些话,志超没跟我说,我也不好过多询问。而且,有些事,他只能自己去慢慢品悟。这样吧,你这就去找一下赵喜林,别的不说,只说昨天夜里家里挨了袭击的事。让赵喜林出面跟他聊一聊,也许比我出面更好些。”

宋波站起身,却仍犹豫:“我去说这样的事,好吗?赵喜林也总是忙。”

鲁岩恒又想了想:“你等一等,我这就叫车,你坐我的车去。到了赵喜林那儿,你不要提我,更不要说是我让你找他。但你不要打发车回来,就让车在外面候着。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宋波便坐省委副书记的车去了赵喜林家。坐在车里,宋波心里感动,也震颤,姜果然是老的辣,这车一派出去,就比千言万语都管用,赵喜林自然会明白老领导的用意。有些话,不管鲁伯和志超怎样情如父子,鲁伯也不好轻易说出口。他能让志超在他负责的那一亩三分地里,遇事不管不问一推六二五吗?那是省委领导应该说的话吗?可到了赵喜林那里,他和志超彼此就成了朋友和弟兄,话说得深些浅些都无可挑剔了。就凭这一点,志超就需历练。官场似海,宽阔而诡秘,其中的学问,大了!

果不其然,宋波的突然造访,让赵喜林很是吃惊。以前,成志超倒是来过他家,可此番成志超没出面,夫人却登了门,而且是没打任何招呼的第一次登门,这是为什么?及至听了宋波的诉说,知道成家昨夜遭遇的惊扰,赵喜林越发吃惊,难道那封信,真就成了成志超在县里引爆事端的导火索?自春节那一晚,成志超的神情已让赵喜林料定,那封信必是有诈。知其诈的下一步选择只能有两个,一个是韬光养晦佯作不觉,为的是平稳局势以求长远;再一个就是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顺蔓追查惩恶扬善。

以赵喜林的判断,成志超不会没有从长计议的韬略与心机,他应该懂得忍耐,也用不着谁去提醒他如何忍耐。所以赵喜林事后也就采取了似乎淡忘再不提起的策略。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思呢?激起友人火气,在那个小县挑拨起满城风雨又有什么好处?八百万已经汇出,即使追出是有人诈支,又能退回不成?即使能够追回,于自己又有什么好处?起码让人抓住赵喜林碍于私情用权不公的把柄啊。何况那是公款,也是落在了公家的帐目上。你不再问,我不重提,也许正是最好的办法。但赵喜林万没料到,成志超还是城府不深,那个事他不光没忍住,还采取了下下之策,出手反击了。你出手,必然招来对方进一步的反扑厮拼,昨夜的这一砖头理应让他清醒了,如果再搞下去,后果岂只是砖头,那伙人必有更恶狠的报复在后头。成志超难道一定要把对方逼向死路,自己也自食恶果吗?两败俱伤,是官场角逐的基本结局,到后来,又有谁会为你评价人生的成败沉浮呢?

赵喜林问了宋波一些成志超在县里的事情,宋波也按鲁岩恒的吩咐,尽量少说或不说,只是虚心讨教:“喜林大哥,你说这事可怎么是好?志超回家什么都不跟我说,急死我了。”

赵喜林点头:“好,志超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挂在心上。你也别急别怕,等我找机会,好好和他唠唠。”

宋波告辞。出于礼貌,好友之妻第一次造访,赵喜林不能不下楼送送,还说我叫车来送送你。宋波便客气着,说不用不用,我有车,在下面等着呢。等见了堂堂皇皇候在楼门前的竟是鲁书记的专车,赵喜林心中才越发惊愕,暗骂自己脑袋简单了,忙说:

“我听志超提起过,你老父老母也住市里。你看这样好不好,不如你先回娘家去看看二位老人。我正好今天有时间,这就去找志超聊聊。志超在家吧?”

高人博弈,高就高在不露声色。宋波心里越发叹服,忙说:“那就多谢喜林大哥了。等以后,喜林大哥再到家时,我再沏茶倒水吧。”

赵喜林朗声地笑:“哪里话。本来今天我是应该给你和志超摆酒压惊的。等以后,我一定补上,好不好?”

宋波是在夜深时才回的家。儿子星期六补课,为了不让家里受打扰,她特意在放学时跑到校门前去,接孩子先回了姥姥家。打开家门,酒气扑鼻而来,客厅茶几上一片狼籍,一瓶茅台酒已喝得净光,茶几上还扔着几个空着的雪花啤酒易拉罐。下酒的菜肴显然是赵喜林带来的,凤翅鸡脖熏猪蹄,还有一包五香花生米,简易得挺平民。吃过喝过也没收拾,酒瓶碎骨头就那么乱扔着。成志超仰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听了开门声也没睁开,一副似睡非睡似醉非醉的样子。显然,赵喜林完成使命,已经离去了。

宋波进了屋,也不说什么,就忙着开窗透气,又忙着收拾茶几。成志超仍仰靠在沙发上不睁眼,却嘟哝说:

“真看不出,若在古时,你就是苏秦诸葛亮;放在今日,你就是周恩来基辛格,有纵横捭阖经天纬地之才啊。我让你宋波在家洗碟擦几带孩子,真是大才小用,有失恭敬啊!”

宋波不答话,也不辩解,只是说:“你脚还疼不疼?我再给你换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