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冬莉星期一下午跑了两趟县委,成志超的办公室都是紧锁着,晚上又往办公室打过几次电话,电话里也只是不紧不慢嘟嘟地响。成志超要她写的书面材料早就写完了,钢管厂又进了调查组,她不知道成书记是不是还需要那个字的东西。但听说上午厂里召开了中层以上的领导干部会议,厂科室的工作人员也都参加了,调查组的人宣布了调查结果,结论竟是“没发现重大经济问题。但财务科不能及时将职工遗失的私人印章送还本人,也暴露出在财务管理上的不严肃不认真,违犯了有关规章制度,特此提出批评。”宣布完调查结果后,厂长高贯成又讲了好长时间的话,先表扬向上级反映问题的同志有责任心事业心,又警告一些人不要疑神疑鬼小题大作,号召全厂干部和职工精诚团结,不要被一些莫虚有的传闻干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方向,共同努力,开创钢管厂更加辉煌的大好局面。

吴冬莉听同事给她传达了会议内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中午回家跟老父学说了。吴瑞之大怒,说吉岗县谁不知高贯成和陈家舟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个结论是蒙骗上级蒙骗百姓的遮羞布!你再去找成书记,一定要申明这个观点,并请求上级领导再派人来查。如果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我吴瑞之要直接向市里省里举报!吴冬莉便一次次打电话,又亲身去县委机关询问,但回答都是说成书记有事回了省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星期二上午,成志超的小车返回吉岗县城。还是这座熟悉的小城,街道上还是那般不紧不慢的人流车流,县委的五层大楼也还是那般庄严肃穆。以前一进县界,成志超就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感觉,知道有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他拍板拿主意,城内还有一位可心的女子深情地盼着他归来。可今日,车进县城,他的心就紧上来,窗外的一切突然之间都似乎变得陌生,陌生中又好像到处埋伏着危机。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躲在车里的窃贼,人们的目光都怪怪地盯着他的小汽车……

常务副县长伍林好像早在瞄着他的动静,成志超刚刚在办公室椅子上坐下,便急匆匆推门进来,几句寒喧过后,便报告说,县委派去钢管厂的调查组经过几天夜以继日的工作,已经有了结果,看来钢管厂的问题不大,帐目基本清楚,当然也存在管理上的一些毛病,比如招待费用支出较大,有的销售回扣没有入帐却暗存进了小金库,但还没发现哪个领导有经济不清问题,小金库的账款也基本相符。

成志超问:“有人反映的财务科长抽屉里的职工私章是怎么回事?”

伍林说:“调查组把这事列入重点问题,也仔细查过了。财务科长手里确有几枚私人名章,经挨个查问,那些职工都承认确有开资时把印戳弄丢的情况,还有人说,是故意将戳子落在了财务科,反正月月都得开工资领奖金,放在那里更不错,倒省心省事了。调查组已让财务部门把全部私章都退回职工本人,并在大会上严肃提出了批评。至于调查的全面情况,调查组将对常委会作详细汇报。”

成志超点头:“说没事就好,该纠正的要立即纠正。”

伍林说:“成书记说的对,谁愿意有事呢。调查调查确有必要,总算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嘛。”

伍林走了,成志超坐在那里发愣。事情似乎就应该是这么个结果,本来可以预料得到的。一个钢管厂,一个人事局,两个完全不同的单位,两个性质截然不同的案子,可在他的潜意识里,总感觉其中有着什么割裂不开的联系,也觉得钢管厂的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了呢,还是生活本来就是这般色彩纷呈让人眼花缭乱?不错,除了妖魔鬼怪,谁不希望社会吉祥,人心和顺,大家都好呢。可在这个平安无事的报告里,怎么总让人感到眼前好似隔着层层的雾障,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虽不失朦胧之美,但毕竟不那么真实……唉,算了算了,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事情已有常委会派下去的调查组的结论在,作为领导者,自己已是尽到了责任。郑板桥也当过县令,那是古今奇才,何等精明睿智,尚且“难得糊涂”,自己又算个什么?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且压压心中这口闷气,还是从长计议吧……

电话聒躁地叫起来,是吴冬莉。

“成书记,您刚回县里来吧?”

“你还有什么事吧?”成志超感觉到了自己话里的冷漠。

“我……还想跟您谈谈我们厂里的事情。”

“县里不是已经派去调查组了吗?”

“是,我知道。而且我已经知道了调查结果,厂里人都知道了调查结果……可我觉得,那不是事实。”

“可我是应该相信你一个人呢,还是相信组织上的结论?”

“我确实是亲眼所见,科长抽屉里的私人手戳那么多,只一个纸袋里,就差不多一个车间里的人个个有份儿了,还有我没倒出来看的好几个纸袋子呢。可他们退给职工的才有几个呀……”

“你现在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些纸袋子确实存在?而且纸袋子里确是职工私人印戳吗?”

“这……”

“小吴同志,我还忙,这个事情我们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成书记,如果您认为印章的事我有些小题大做,那……我对账目还有一些别的疑点,您安排时间,我去当面跟您谈谈好不好?”

“还是按程序,你去跟主管部门或主管领导谈吧。他们会向我汇报。”

“成书记……您、您也不相信我了吗?”

电话里,传来了吴冬莉强忍着的哭声。

电话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成书记,你好。我叫吴瑞之,是冬莉的爸爸。”

“您好,吴老师,我们见过面的。”

“成书记,我首先要向你说明一点的是,冬莉本来早就不想再介入这件事情,她毕竟还年轻,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她受到的伤害和打击已经太多太多了。就是在今天,她回到厂里去,还受到不少人的当面污辱和谩骂,有人向她吐口水,还有人冷嘲热讽,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有人散布说她是想傍官,拉厂长下水不成,就倒打一耙;还有人把高贯成当成了救世主,说谁往高厂长身上泼脏水就让她不得好死。有些脏话,我当父亲的是学不出口的。冬莉很委屈,就想认了,不管安排个什么地方,能有个地方端饭碗就算了。是我不甘心,在家里还狠狠地骂了她。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当父亲的最清楚,看着冬莉家里家外受夹板气,捂着脸哭起来没完,我比谁心里都难受。成书记,古人有言,‘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这是《论语》中的话,孔圣人说的。我吴家父女做到这一步,也算无可非议了。可古人还有话,‘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爱。’这是屈原的心志。黄宗羲则言,‘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成书记是有学问的人,勿须我再多言,对这些话自然比我有更深透的理解。我对我的女儿说,且把反腐匡正为党为国的大道理放在一边,就是为了我们自身做人的清白,我们也决不可服软输心!”

成志超只觉脸上烫起来,喃喃地说:“吴老师,我很敬佩您的学识和人品……”

吴瑞之越发动情地说下去:“成书记,我让冬莉三番五次地去找你,是相信了党心民心,相信了人间正道。不管眼下的官员队伍里藏着多少**分子,也不管在这个队伍里,藏污纳垢一时多么严重,可我总是坚信不疑,好人是多数,正气占主流。不然,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国家,不就没希望了吗?我不相信你对钢管厂之事眼下的结局会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父女俩之所以希望你能再细致深入地过问一下此事,是因为你毕竟在着一个县委书记的位置,你的话总会比我们一个普通百姓的微弱之声更有些份量。”

“可是,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很大努力,党内讲少数服从多数,你再坚持什么,一定很让你为难。作为一个普通教师,我也没有资格再希望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成书记,你放心,我和冬莉都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咱们的国家不还是**当家做主吗?咱们不还是社会主义吗?作为公民,我们不是还有谁也剥夺不去的权利和义务吗?这就足够了。其实,缺了谁都不要紧,只要别缺了民心和正气,大不了多走些弯路,再多受些磨难而已。‘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我就说这些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成志超握着话筒,呆呆的,好半天没有放下,眼前依稀是那个清清癯癯的身影,恍然间又生出一种少年时代面对敬爱而严厉的老师的感觉。老师虽没说什么直接批评学生的话,但那种激愤和冷峻,不能不让学生从内心深处生出震颤和反思。

电话又响起来。成志超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魏树斌的。他犹豫了一下,没接。接了说什么?说自己临阵脱逃已产生动摇?说那些可疑档案再放几天就退回去?虽说骑虎难下又一定要下,也不是这么一种下法,总得找个堂皇的理由。

电话一声又一声急促地叫,似一声声炸雷,震得成志超耳鸣心乱。他起身出了屋,奔了秘书室,对张景光说:“安排车,马上跟我去东甸。”

张景光说:“眼看就到晌午了,不吃完午饭再去?”

成志超说:“告诉东甸,让他们留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