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这顿饭,魏树斌让局办秘书将饭菜从食堂打来,送到办公室,陪着妻子吃了。张政委跑来逗,说咋着,嫂子来了就给关禁闭,还怕弟兄们看呀?魏树斌说,你嫂子有点晕车,到食堂一闹腾,怕连饭都吃不好了。别忙,有机会,让你嫂子好好陪你喝几杯。午后,伍林来电话,说晚上要给嫂夫人接风,请一定赏光。魏树斌和伍林论过年序,魏树斌属狗,长属猪的伍林一岁。魏树斌找个借口,很坚决地谢绝,说谢谢县长了,局里的同志也有这个意思,改日吧。伍林说,局里的往后让让,等我这边表示完了再说。魏树斌说,还是领导发扬风格吧,不然冷了弟兄们的心,就要骂我攀高附贵见人下菜碟了。电话刚放下,工商银行的邢凯又打来电话,说的也是吃饭接风的事,只是说法上有些不同,他说别看嫂夫人回家归你管,可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员工了,今晚我安排她跟行里的同事们见见面,认识认识,你老兄来坐陪吧。魏树斌也说局里的弟兄安排了,连伍县长的盛情都只好往后推,你也赏我这个面子,让她晚去报到两天,行吧?

这样的电话接过几个,魏树斌知道这种轮番的热情轰炸比美军对伊拉克的空中打击还不好抵抗,而且足以致命,便干脆拔了电话线,把手机也关了,让夫人在办公室休息,并叮嘱说,不管谁敲门,你只不应就是。袁玉琨不解,说人家好心好意的,这样好吗?魏树斌冷笑说,有好心的,也有没揣好下水的,这里的磨磨儿,你不懂。就好比半夜三更走水壕,稍不留神,就可能一脚崴到水里去。既到了这儿,你就听我的。安排完,他就躲到另一间办公室,告诉局办秘书,说没有特别紧急的事,都替我挡一挡,我有几份件要抓紧处理。

这就过了大半天,等到了快下班的时候,魏树斌从司机手里要来汽车钥匙,说我带你大嫂找个地方住下。司机说,办公室已在宾馆订下客房了,我这就送大嫂过去。魏树斌笑说,宾馆不行,花钱多少不说,人来人往太闹腾,我得金屋藏娇,跟夫人好好叙叙夫妻感情,我怕你们这帮小子听房。这车今晚就归我了,我带你大嫂出去转转也方便。谁要问,你只说不知道就是了,行吧?

一局之长这般说,司机哪有说不行的道理。魏树斌平时在局里,既是铁面包公,又是笑脸菩萨。铁面包公是在研究局里工作的时候,那一张面孔冷峻如霜,不苟言笑,莫说让罪犯看了胆寒,就是同志们也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一放下工作,或在机关食堂,或下班后跟同志们一起摔摔扑克,他又不时主动出击四处寻衅,跟大家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也不管身边都有谁,而且常是妙语连珠,引得众人大笑不止。干警们都说,整不明白魏局长,一忽儿是冰,一忽儿是火,水火本不相融,偏就集于他一身,真是让人又敬又怕。

魏树斌提了夫人的东西,请她上车。袁玉琨问去哪里,他说到了这儿,我说去哪里你还知道啊?袁玉琨上车前迟疑了一下,说我看你神神鬼鬼的,心里咋觉不托底呢?魏树斌便笑了,说你也不是妙龄少女,还怕我把你拐卖了啊?赵本山小品里的话,就你,谁要啊?他这一笑,夫人就放心了,钻进车里去。

吉普车出了城,一路追着西垂的太阳疾行,路两侧渐渐稀落了楼房和店铺,眼里所见已是北方初春尚为**的大地和村舍。

袁玉琨奇怪了,问:“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儿呀?”

魏树斌说:“别问,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袁玉琨说:“这车上也没外人,你还跟我整这事干啥?”

魏树斌不再说话,只是换了档,踏油门的脚也暗加力,那小车便疯了一般加快了速度。夫人见他不吭声,便将眼睛盯向窗外,迎面而来的一块路标牌顿时让她明白了,气得喊:

“你这是送我回家?”

魏树斌说:“对,回家。家里孩子还没人照管呢。”

袁玉琨说:“孩子我安排好了,用不着你操心!”

魏树斌说:“我的孩子我怎能不操心。”

袁玉琨说:“可我的事还没办呢。”

魏树斌说:“好饭不怕晚,你的事用不着这么忙三火四。”

袁玉琨说:“怎么不忙?连你们伍县长都说好事要快办,不能拖。邢行长说调走就调走,他走了,这事再启动,你求哪个爹去?”

魏树斌说:“你见到伍县长了?”

袁玉琨说:“是他打电话到家里,亲口对我说的。”

魏树斌心里悠了悠,暗骂,这些王八蛋,动作像掏包的专业窃贼,挺麻溜儿!

两人这般争争辩辩的,前方已是黑水县城。夜幕落下来了,城里已亮起一片灯光,城中有一座辽代的古塔,塔上做了彩灯装饰,老远就让人看得清爽。袁玉琨知是快到家了,心里越发急恨,大声喊:

“停车,你给我停车!”

魏树斌说:“有话到家再说!”

袁玉琨说:“你有屁快放!”

魏树斌说:“这里的事复杂,我三句两句说不清楚!”

袁玉琨猛地打开车门:“你停不停吧?你不停我就跳下去了!”

魏树斌便踩下了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掏出烟,坐在那里,抽起来。

袁玉琨气汹汹地喊:“你说呀?咋变成哑巴啦?人家县里领导跑前跑后地为我的事着急,你却左拨右挡的在前面打横,你什么意思你?”

魏树斌说:“比咱家困难的,多了,他们咋没去关心关心?我再跟你说一遍,这里的事复杂,你少往里掺和。”

“我掺和什么了?我又说过什么找过谁了?复杂不复杂的关我啥事?好,银行复杂,我这人简单,银行我不去了,你随便给我找个什么地方都行,我不过只图调个单位有份工作!”

“你工作的事,你以为我不急?可那也得等机会!”

“机会都来了,你还等什么?只怕就是你不想叫我去,好在外面找相好的养二奶没人碍你眼吧?”

女人这么一歪,竟让魏树斌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对对对,我找小姘,养二奶,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你是大的,是正宫娘娘,她们见到你得先请安,还得喊你大姐,这回你趁心如意了吧?”

男人这一笑,女人委屈的泪水就开了闸决了堤,哇地哭出了声,哭了一会儿,又跳下车,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哭:

“我回去,我不用你管,我爬也要爬回去!”

魏树斌调转车头,也顺来时的路往回开,可他路过女人身旁时没有停车,而是一踩油门,抢到女人前边去,风一般直向吉岗的方向疾驶而去。

魏树斌并没有就这么回了吉岗。车上一个高坡,再滑下去不远,估计女人看不到车身了,就踩了闸,跳下车,返回坡岗处,隐在一棵大树后往回看。他看到女人走了不远,就停下了,蹲下身去,似乎在抱头哭。魏树斌心里酸上来,也觉对不住妻子。妻子是个贤惠勤快的女人,跟自己结婚这么多年,侍候公公婆婆,照顾孩子和自己,只想把小家安顿得康乐和顺,却从来没依仗丈夫是公安干警在外面给自己招惹过是非。那年,自己因追捕歹徒负了重伤,在医院里四天四夜人事不省,她就守在病床前四天四夜寸步不离。后来,他问她,如果那次我死了怎么办?她噙泪说,我早想好了,替你照顾好老人和孩子,说啥也不能让你在地下不安心。想想这些往事,心窝窝里便酸上来。魏树斌想跳上车,返回去,将妻子送回家,可那样一来,这一夜就完了,听着她哭哭闹闹吧。夜里睡着一个枕头的男人和女人,有时是争吵不起,也解释不清的,还不如就让她回到家里去,自己去冷静,慢慢想。她会通情达理的。

袁玉琨蹲在那里哭一阵,果然就起身往县城的方向走了,不时擦一擦脸颊。远远的,暮色中,那步履显得格外滞缓沉重,孤独的身影在风中摇晃,似乎一下子年老了十岁,直至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消失。

这是一条连接两县之间的公路,行人和车辆都不多。魏树斌仍不敢就这样返回吉岗。妻子的心情不好,又是在这种夜黑风高的时候,如果真出点什么意外,那可就要一辈子良心上都难得安宁了。魏树斌坐在汽车里,妻子往家走一段,他就开车送一段,为防妻子发觉,车灯一直闭着,他要等妻子平安地走回家门。

有辆挂着警用车牌的小车停靠了过来,一位警官跨出车门就往吉普车前跑。魏树斌开门迎出来,那警官惊讶地叫,哎呀真是魏局长,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车出了毛病?魏树斌摇头,说没事没事,我刚才开车,有点……困了,就停下来打个盹儿。这谎撒得有点拙劣,话一出口,他先暗骂自己,还三天两头审案子呢,连那些歹徒都不如。那警官果然说,老领导自己开车呀?都到了家门口,累了就回家歇歇呗。魏树斌又摇头,说不了不了,吉岗那边还有事,我得抓紧赶回去。他想赶快换话题,便问,咦,这么晚了,你是去哪儿?警官说,刚从案发现场赶回来,这样吧,老领导不想回家就不回家,但得跟我回县里一趟,弟兄们想老领导都想眼蓝了,咱们聚一聚。魏树斌坚决拒绝,说不行不行,我真的要回去,这就走。改日吧,等我哪天回家时一定找弟兄们聚聚。你累了一天,也快回去歇歇,咱们两便,好不好?

魏树斌坚决地将昔日的弟兄推回车上,并坚持让他先开车走了。这么一耽搁,开车再追时,便不见了妻子身影。他摸出手机,打回家里。电话里嘟嘟响了一阵,没人接。女儿在上高中,晚上还要在学校上晚自习。他看看表,埋怨自己太心急,莫说是女人,就是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回赶,也未必能进家门。便又等,过一会再打。如是三番,电话那边终于有人接了,妻子沙哑着嗓子问:

“您找哪位?”

魏树斌故意放大了声音喊:“我至亲至爱的老婆孩她妈,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了。你到家,我就放心啦,本老公这就回吉岗去了!”

电话里静了静,什么也没说,便咔哒一声断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