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一忙,时间便成了高速列车,一晃,新年的站牌闪过去了,再在前方站停车,已是千家万户过大年的一片喧嚣了。

大年初四的午后,省交通厅厅长赵喜林把轿车开到成志超家的楼下,说在省城的大学校友们要聚一聚,务请县太爷光临。成志超盛情难却,自然就去了。

酒桌上,也是在酒至半酣渐入佳境时,赵喜林起酒,单单向成志超举杯叫阵:“志超,这杯酒我单请你喝,别的交情咱先放下不提,就凭我给你的那八百万,你也得喝!”

成志超心里一沉,八百万?我什么时候跟他要过八百万?他又什么时候给过我八百万?

但哪容他多想,满桌校友都摇旗呐喊了,八百万一杯酒,值了!志超你不喝,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又有人喊,喜林大厅长,你别见人下菜碟,我这人便宜,不要八百万,八万一杯就行,你让我喝多少是多少!

蛙塘鼓噪,群情怂恿,成志超无心辩解,可就在那杯酒落肚的时候,他再一次陡然想起樊世猛那句“山高海阔”的话,那句话一定事出因,而且因果还一定有些别样的蹊跷。他还想起,他是叮嘱过秘书小张的,让张景光想办法迂回探询一下,看樊世猛家里是否真有什么好事。可事后他忘记了追问,小张也就没再回复过此事。这两件事,是不是有着某种潜在的因果勾连呢?

成志超有心再多问几句,可当着那么多闹哄哄的老同学的面,他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喝罢酒,接着唱卡拉ok。包房里越发哄杂,人们互窜着席位,开始了一对一的愈显亲近的攀谈与联络。成志超看时机已到,便凑到赵喜林身旁,小声问:

“我的厅长大人,刚才喝酒时,我不敢驳你的面子,你让我喝酒,我可遵命一干而尽了。我只是到现在也没想起来,你说的那个八百万是怎么回事?”

赵喜林喝了不少,舌头有点儿大,眼珠子也转得不再那么灵活,话却明显多起来:“我说你呀,就是当了县太爷,也不该这般贵人多忘事嘛。你们县里通那个什么什么乡的公路重修了是不是?”

成志超点头:“是通东甸乡的。东甸乡的大棚蔬菜很快就要大喷下来了,为了保证销路畅通,那条路不能不修了。县里为这事立了项,拨了专款,入冬前,那段路已经抢下来了。”

赵喜林说:“除了专款,前几个月,你老兄大笔一挥,写下手令,派人专程到厅里找我,有这事吧?我知你老兄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哪敢有丝毫的怠慢,就从厅里已做了计划有了安排的款项里给你们拨过去八百万。不是我今天喝多了挑你的小理儿,虽说你张口一千万,我给了八百万,没能百分之百地让你满意,可你也该知道,县管公路主要是靠县里自筹自建,为挤出这八百万你知我费了多少口舌?得罪了多少人?而且隔着市里这一层,把款子直接拨到县里,也是破了常规的。你应该知道,省里其他县,为争取省交通厅的支持,县委书记和县长们一次次带人到省里来,把我当成菩萨又是烧香又是求拜的,那可是手段用尽啊。也就你老兄吧,面子大,架子也大,不说亲自来找我,事后竟连电话都没给我打一个。”

成志超听出了蹊跷,打着哈哈说:“你管他是谁,架子大,你就不答理他嘛,我不信他还敢去你的厅里抢钱。”

赵喜林说:“我不是友情为重嘛。也不是没生出置之不理的念头,可又一想,我不拨款,你就可能再去找鲁书记,鲁书记若开了口,你说我还理不理?我长了几个窝瓜大的胆子呀?与其为领导服务,不如直接为基层为朋友为老同学服务,让你把这份情记在我账上,总比记在省委领导账上强吧。我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地帮你把那事办了,不敢领谢,只盼着县太爷赏个笑脸,哪想你竟连个答谢的电话都没打给我。要不是年前你打发人给我送来两只仿古大瓷瓶,哼,我都不想搭理你了!”

成志超的心不由又沉了沉:“这点记性我还有,我给你送瓷瓶了?”

“不是你来给我送瓷瓶了,是你派人给我送瓷瓶了,难道这事你也忘了?”

“来送瓷瓶的是什么人?”

“还是上次拿着你的条子到厅里来找我的那两位,一个副县长,还有一个交通局副局长,姓啥叫啥……这酒一喝多,脑袋就胀得不好使了。都是我去年到你们县里时,你找来一块陪喝过酒的。”

成志超问:“这事你可记清楚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糊迷颠倒呢。虽说喝多了点,还不至于胡说八道吧。”

成志超想了想:“你说的那张条子,就是你说的我的那个‘手令’,总不致一撕了之,还在你的手上吧?”

“在呀。我这人,一年清理一回件柜。新年过后,我在清理那些东西时,还见了那张条子,本想送进碎纸机里算了,又想你老兄日后不定发达到何种程度,这纸真迹可就成珍贵物了,所以就又保存了起来。”

“能不能……找出来给我看看?”

“你……你什么意思嘛?钱到了手,还想不认帐啊?放心吧,那不是我个人腰包里的币子,我不会找你还。”

成志超心里越发紧上来,可他装作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随你怎么想吧。但这张条子还是给我看看的好,而且,最好能交给我。”

酒意朦胧的赵喜林警觉起来,眼睛瞪大了,声音也低下来:“锣鼓听音。听你的意思,这里面……是不是还有点儿啥说道?”

成志超摇头:“暂时还不好说,你总得让我看过再说嘛。”

赵喜林想了想:“你什么时候回县里去?”

“初八上班。我初七晚上回去。”

“那好,你要不急,你下次回来时,给我打个电话,我派人给你送家去;要急呢,初八一上班,我特快专递给你寄过去。”

“不,一会儿散了席,我跟你先直接奔厅里,行吗?”

赵喜林的眼睛又牢牢地盯了成志超一会,点头了:“也好,你当面看过,且看你再怎么说。”

当天入夜时分,成志超坐在赵喜林办公室看到那张条子时,心里虽已有一些准备,还是暗暗大吃一惊。字迹确像自己的,尤其落款签字,每一笔都很到位,该虚的虚,该连的连,与自以为独树了一格的签字别无二致。可这封信绝对不是自己写的呀,这不会有错。到了县里后,自己便依照老书记的叮嘱,全力以赴去抓蔬菜大棚,其他工作,都交给了县长陈家舟或主管副书记副县长了。县里建公路,是需投资的大项目,常委会专门研究决定的,具体工作自己却基本没介入,放手让主管领导去落实。再细想想,副县长伍林有一次倒是跟自己提过筑路经费不足的事,还吞吞吐吐地示意成书记在省里朋友多路子广,能否亲自出面去省交通厅争取一下。当时自己立刻就否定了他的建议,说省交通厅管的是省管公路那一块,咱们修的是县路,去了也是自讨没趣。成志超心里还另有考虑,自己是从省领导秘书的岗位上来到吉岗的,如果动不动就去省里要钱要物,就可能给县里的干部们惯出毛病来,以后更是指望他这块云彩下雨了。再有,成志超也不愿为这种事回省城求爷爷告奶奶,不论去省里的哪家衙门,那些老相识们都知道自己的老根底,人家即使给些额外的关照那也是瞧着鲁书记的面子,若是这样的求告多了几次,于自己和鲁书记面子都不好看,让鲁书记知道了,更不知怎样想。拉大旗做虎皮,终归是要让人瞧不起的。

喜林厅长:

见字如晤,你好。

我来县里,虽有雄心独撑起一方天地造福于吉岗,但毕竟身单力薄,时有力不从心之感。我主抓的东甸乡的蔬菜大棚已有些规模,为保日后销路畅通,重建县里通达东甸乡公路的工程已经上马,但因资金不足,很快即陷入停工待料的窘境。这种烂尾工程,最容易招惹上上下下的责骂,况且此举是我来县里之后力主动议,眼下又恰到了我不多说你也会心知肚明的敏感期。万般无奈,只好学学孙猴子,取经路上,多求佛门。切望老兄鼎力相助一二。千万之数,小县视为巨资,放在老兄手上,也许只是九牛一毛。款到,公路即可很快告竣。愚弟知恩,小县念情,容当日后再报,先谢了!

下面便是签字和日期,连遣词用句的风格都是和成志超日常给友人写信极相似的。这个东西究竟是谁捉笔伪造的呢?

赵喜林靠在皮转椅里抽烟,笑问:“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说?”

成志超揉了揉胀上来的太阳穴,又问:“你是把款直接拨到了县里吗?”

赵喜林答:“帐号是你们那位副县长和局长带来的,要不要我替你查查?”

成志超说:“款子拨下前,你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赵喜林做惊诧状:“哟,这还成了我的毛病啦?县太爷日理万机,忙得连媳妇孩子都顾不上了,又派亲信干将携来亲笔大札,我还敢不抓紧落实呀?”

成志超把纸条折叠好,放进手提包:“这个,我带走。”

赵喜林说:“当着真人,别说假话。你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成志超想了想:“这样吧,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暂时都不要往外讲。这张条子肯定有毛病,日后,我一定对厅长老兄有个如实的汇报,好不好?”

赵喜林想了想,问:“看你这意思,莫不是那张条子不是你的亲笔,我的钱被别人诓走了?”

成志超说:“暂时还不好贸然结论。酒喝多了,你让我再仔细想想。”

赵喜林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砰地一声关了办公桌上的抽屉:“随你便吧。走,回家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