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劲儿上来了,脑袋胀胀的,眼睛涩涩的,回到家里,却毫无睡意。听儿子的房间,电子游艺战正在激烈地进行。平时不让孩子玩这些东西,过年这几天,便让他鸟儿出笼,随他怎么飞怎么疯。另一个房间,听宋波在打电话,不外又是和那些老同学互相拜年彼此问候。成志超将外衣扔在客厅,直接坐进书房,将那纸信函铺展开,一字一字看,犹如看天书,又好像看物,脑子里转的就是一句话,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吉岗县重铺通东甸乡的公路,县里投资七百万,东甸乡投进二百万,算作去年为老百姓做的十大好事实事中的头一件。剪彩通车时,县五大班子首席领导都到了,一个个喜笑颜开拱手相庆,都赞成书记有魄力,来到县里就干了一件让大家期盼多年的大好事,并没一人跟自己提起资金不足和请求省里支持的话。这笔八百万专项资金真的投入了公路建设吗?如果真的投入了,那为什么事先不请示,事后不汇报,却伪造信函,瞒天过海?这里没鬼才怪!他们也太不把我成志超放在眼里了,狗胆包天啊!

由此,成志超再一次想起樊世猛那句“山高海阔”的话,现在可以断言了,那决不会仅仅是一句拉拉近乎的酒话,后面必定还有一个瞒天过海的阴谋。酒后吐真言,樊世猛和赵喜林一样,都是在酒后泄露了天机,如果说有不同,赵喜林是被人欺骗利用,自己却并无得到任何好处(两只仿古瓷瓶暂可忽略不计),樊世猛却是既得利益获得者,和那些人是不是同伙,还当别论。

他们是谁,其实成志超心里一清二楚。县委书记是“飞鸽”,县长陈家舟则是“永久”牌的,坐地炮,地头蛇。这些年,陈家舟从乡镇长、副县长一路干上来,县长的位置也坐了七八年了,野心早膨胀得可以,跟前三任书记配合得都不是很愉快,县里的四梁八柱,也早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细查查,不是皇亲国戚,也都有着深层次的渊源,不是走着陈家舟的关系,是很难捧上那个金饭碗的。按照鲁书记“莫纷争”的叮嘱,成志超到了县里后采取的策略是,干部队伍维持现状,基本不动,我不提拔,也不调动,看你还纷争个什么?关于“少疏漏”,成志超心里也自有章程,眼下社会最容易让干部败走麦城的疏漏处,不外是经济和人事两块,我不贪污不受贿,管钱的大权交给县长,自己甩手自在王,两袖走清风,又何疏何漏之有?至于人事权,县里的公务员编制和事业编制早就严重超员,财政窘迫,苦不堪言,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成志超来到县里不久,便在常委会上做出决定,严格控制编制,三五年之内,原则上不进新人,特殊情况的,也必须经县委主要领导亲自签署意见。主要领导就是成志超了,任你是谁的亲爹热娘三姑四舅,我的笔就是一人不批,不信还有什么疏漏。

大年初一时,成志超去鲁书记家拜年,把自己去县里后的工作和这些思考再一次向鲁书记汇报了,鲁书记赞许,说:“你在县里的情况,我多少听说一些,上上下下都还反映不错。我放心,也高兴。关于免纷争和少疏漏,重点是前者。疏漏嘛,谁都会有,做工作就免不了疏漏,不做工作没有疏漏的除非是死人。但要尽量少些,只要情有可原,组织不会求全责备。特别是,只要没有纷争,没人见缝下蛆地一味追缠,就不会成为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省市两级换届的工作再有半年就要开始了,编筐编篓,全在收口,这段时间,你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可不纷争并不是稀里糊涂。我可以装气迷,装糊涂,也可以放某些人一马,但那也要看是些什么事。似这般,王八蛋们自以为摸准了我怕出纷争的心理脉络,竟把伪造我的亲笔信件的事都做出来了,这叫无法无天,我还能嘻嘻哈哈自作不知吗?此一信是我已知,有其一必有其二,谁知蒙在鼓里的还有多少?那樊世猛的事是不是就又为一例?也许那也仅仅是冰山一角。他们真若以我的名义招惹下塌天大祸,那就是大疏漏,大疏漏的结局就一定会比不纷争好吗?

酒冲气血,愤恼难平,成志超拿起了电话。

电话是秘书小张的爱人接的。成志超先让自己心平气和,报了姓名,又问了过年好,张景光的爱人便受宠若惊地连声说:

“哎哟,是成书记呀?您过年好。我怕打扰您,都没敢拜年呢。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呀?”

成志超问:“景光在吗?他睡下了吧?”

小张爱人说:“他去给伍县长的丈母娘过六十六,喝多了,就先睡下了。我这就叫醒他。”

小张显然已经醒了,话筒里传来嘟嘟囔囔的责怨,啥六十六不六十六的,瞎嘞嘞啥。小张爱人提醒说,是成书记。待话筒到了小张手上,那声音便立刻柔和了:

“哟,是成书记呀?您哪天回来?我去接您。”

成志超故作轻松亲切,笑说:“你先使劲打两个哈欠,再擦擦脸,等彻底醒过来,我再跟你说。”

小张说:“我醒了,真的醒了,一听是成书记的电话,我立刻就醒了。您有什么指示就说吧,我保证误不了事。”

“这几天县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我天天去县委看值班记录,有些事,都小小不言的,在家的领导都及时处理了,您放心吧。”

“那我问你,年前,县里在东甸乡开现场会那天,我让你问问樊世猛家里有什么事情的话,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是这么个情况,入冬时,樊乡长老爹住进了医院,手术前必须交足两万元押金,家里一时筹措不到,樊乡长就找到了陈县长,意思是从县里暂借一借。陈县长当时很为难,这种事要开了口子还了得,干部家属生病住院的多了,借他不借谁呀?可干部真遇到了难处又不能不管,思来想去的,后来陈县长就从自己家里拿出了两万元,对樊乡长说,这事跟成书记研究了,借公款肯定不行,但基层同志的生活遇到了具体困难,又不能坐视不管,所以你们两位县领导每人从个人腰包拿出一万,先把老爷子的病治好要紧。陈县长还特别强调,这事是成书记拿的主意。就是这么个事儿,樊乡长那天酒桌上的话就是冲这说的,当时他老爹已经病好出院,在家调养了。这事怪我,了解清楚后本应该立即向您汇报,可节前工作一忙,就忘到脑后去了。真是对不起,大过年的,还让成书记挂念。”

“这事你问的谁?”

“按您的吩咐,我尽量缩小范围,不动声色,先问南水乡的秘书,你们樊乡长近来是不是家里有啥好事,怎么见了县里的领导就乐哈哈的?他们秘书说,还好事呢,前一阵为给老爹治病,差点没给他急火症了,眼下这是老爹病好了,脸上才又有了笑模样,听说是县里两个大领导动的私房钱,才救下老爷子的命,所以樊乡长就到处叨念两位领导的好。”

成志超说:“可我并不知这个事,也没借给过他一万元钱啊。”

小张说:“您听我往下说呀。后来我又问了陈县长的秘书,说听说为给樊乡长老爹治病,县长都掏自家腰包了?陈县长的秘书也证明确有此事,而且两万元钱还是他坐县长的车,给樊乡长送去的,并当面向樊乡长传达陈县长的意思,这事切不可再向外人说,还钱时也只交到他手里就行了,不要四门贴告示,闹得哄哄嚷嚷的,两位县领导不图希助人为乐的美名。我当时还责怪陈县长的秘书,说这事既打了成书记的旗号,不跟别人说行,起码也该跟成书记说一声吧?秘书说,这也是陈县长的意见,跟成书记说吧,成书记不好不拿钱,可成书记是独身住在县里,估计不可能把上万元钱放在手里,要是一时手紧,反弄得尴尬了。成书记抓县里大事,够劳心劳神的了,这点儿小事,咱们还是多分分忧吧。”

成志超沉吟了好一阵,才又问:“樊世猛当了这么些年乡镇领导,南水乡的经济情况也还不错,为给老爹治病,两万元钱也拿不出?这是不是也有点……太那个了?”

成志超想说有点不合情理,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脑袋木胀胀的一时想不起更准确合适的词,便用了“太那个”。

小张却将“太那个”理解得很到位,忙说:“是这样,樊乡长为张罗给儿子结婚,今年夏天,哦,现在说,就是去年夏天了,在城里买了一户八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楼房,连简单装修,把家里攒的十多万元钱都投进去了,跟亲戚朋友又借了好几万。当时哪想到老爹说病了就病了呀,不然,也不至于一时求告无门,不好开口。”

成志超不想再问下去了,说了声“就这样,你睡觉吧”。小张又问成书记什么时候回去,他要随车来接。成志超说听我的电话吧,就挂了机。挂机前,他又强调了一句:

“我刚才问你的这些话,还是那个规矩,哪儿说哪儿了,你没有传达扩散的义务,这就不用我再强调了吧?”

小张说:“放心吧成书记。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嘴巴严,领导不让多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放下电话,望着眼前那纸伪冒的信件,成志超仍是发呆。如果没有这纸东西,他不能不信小张的这番解释。这番话编的很圆满,合情合理,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可这纸物证明晃晃地摆在眼前,还能轻信那种冠冕堂皇的编派和表白吗?谁比谁傻呀?即使傻,又傻多少呢?这种猫盖屎般的表白,越编派得天衣无缝,便越此地无银让人疑惑重重。张景光是个何等精细的人,平时连一杯茶一盆洗脸水都安排得妥妥贴贴无可挑剔,会把领导亲自吩咐的事忘到脑后去吗?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基本都是陈家舟的人,不是的,也在削尖脑袋往那边巴结投靠,独善其身者虽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多在不很重要的部门或岗位上。这一点,成志超来县里前,已间接有所了解,到了县里后,更是心知肚明,深有体会。这张景光虽说鞍前马后跟了自己两年,却并没一心一意跟自己站在同一战壕里作战。自己单枪匹马,面对的是一种何等顽固而强大的势力呀!

宋波穿着睡衣推门进来,凑过来往桌上的那页纸上看,笑吟吟地问:“老爷,应酬劳顿,连日辛苦,都这时辰了,还不安歇呀?”

近来,宋波常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寂寞的女人独守家门,夜来无事,便与电视机为伴,又格外得意古装电视剧这一口,近朱近赤的,就古为今用地常这般表示着对丈夫的渴望与亲昵。

成志超将写字台上的那纸证据收起来,往抽屉里放,宋波却一把抓过去,笑说:

“该睡时不睡,原来孤芳自赏呢。说说看,这纸大札,人家是赏脸了还是卷了老爷的面子啊?”

成志超把那张纸复收回来,折叠好,说:“你快回去,小心冻着。我去洗洗,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