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叔没说话,他低头拨了拨烟斗上的烟丝,凑近火盆,顺手拿来一根燃烧的柴火,点上,狠狠的吸了两口,吐出一串烟雾,他身边的唐糖呛的咳嗽了几声,他瞧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又猛吸一口后,梆梆地磕掉烟斗上的烟丝,用他嘶哑的嗓子说;“五天。。。五天,他们还能坚持五天吗?”

仅仅两三天功夫他就老了,他孙女虽然没死,但一直在昏迷中,还不知道能不能熬的过去!他的儿子媳妇都去了将军乐城打工,省吃俭用每年都托人带吃食、带衣裳、带银两回来,可他呢,却连个孩儿都看不好!

年近古稀的老人哀伤的自责,为何,自己不和那些哥哥一样去了呢?

“是啊,他们能坚持五天吗?”有资格坐在祠堂里的除了唐糖,都是男人,他们中还有带伤强撑着来参加会议的。

此刻,这些家里的顶梁柱们都有些焉了,小镇不是没土匪来过,而是常常来,但那些土匪都知道这里穷,只把这里当成补充的地方,从没伤害过人,时间久了,镇上大部分人都不把他们当作一回事儿,反而还很欢迎他们来,因为,他们出手阔绰。。。

谁知道这次他们突然来发.疯,还是赶尽杀绝的,大部分人都没准备,才会落到现在这田地!

祠堂里被哀伤和颓废的气氛包.围着,只传来窸窸窣窣忍不住烟瘾开始侍弄自己烟斗的人,不到片刻,原本庄重的祠堂就演变成烟雾缠绕的地儿了。

“咳咳。。。我家有马车,咳,用马车应.该不要五天吧。。咳咳。。。”唐糖一边呛到猛咳嗽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马车?那太好了!”张满仓一拍桌子站起来,激动地说,“.有马车我不眠不休三天三夜铁定能回来!”

满仓的话,让大伙儿看到希望,十六叔也激动起来.了,他摆手让那些烟鬼们磕掉烟斗,“真成?满仓,你真能三天就回来?”

“十六叔,我保证。”张满仓拍胸。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那不成。。。我那马儿年纪大了。。。”.唐糖话没说完就给黑子冷笑的打断,“银子呢?别说能不能三天能来回了,我们哪里来这么多银子去买药?”

黑子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噗地倒下来,镇上有余钱的有几个?

原本想站起来表示下激动心情的人们都缩了回去。

十六叔看的叹息,他颤颤抖抖的手伸进怀里摸啊摸,“银子,我这还有点。。。”

啪~!他拿出几串铜钱放在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十六叔大约也知道这点钱实在不够使,救助的眼神扫了下大家,嘴唇抖了抖。“大伙儿凑凑看吧。”

有人犹豫,有人退缩,有人本来想伸手拿钱,却见大伙儿都不动,伸进怀里的手又伸了出来。

小镇上本来有什么公共的事儿,出钱的都是祠堂,因为每年大伙儿都会上交点钱进去,但现在,祠堂里的小金库早被土匪抢干净了。

唐糖看的怒!!!

这都什么时候了呀!还心疼钱,命都不要了吗?她刚刚想火了就自己出钱给他们看病算了。便有和她一样想法的人接了话。

“我这也有点,本来是准备给儿子说媳妇的。。。啊呀!”袜子家的和一群妇人站在祠堂门口,看见里面的大老爷们一个一个小气的模样,就来气,这都什么时候了呀!还心疼那两钱!

袜子家本来还在用她藐视的眼神看里面那些男人,而那些男人也给她看的难为情移开目光,正在爽着呢!冷不丁,腰上一阵巨痛,被站在她身侧的婆婆掐了记。

她的婆婆在这场灾难中受了惊吓,现在倒是精神百倍站一边,听见她儿媳妇这么说,心疼的很,伸手用力掐了她的肥腰。

“婆婆,你掐我干嘛啊!”袜子家的本来就大大咧咧,她手揉揉水桶腰,有些不满地对婆婆说。

祠堂里的大老爷们本来在尴尬,心里正在大骂袜子家的,现在听见那长的和男人一样粗犷的女人给她婆婆收拾,都转头过来看。

“败家啊你!脑子坏了啊你!”她婆婆本来还不想给人知道她不想出银子,这么被儿媳妇叫了出来。干脆说破了,“我们家又没人要吃药!你出什么银子?你男人赚两钱容易吗你!让你去这样败家去!我让你败家去!”她掂着脚用手指撮她儿媳妇的脑门,撮的嘣嘣响。

“婆婆,你这就不对了,你平时说啥我都听你的,这次却不行!”袜子家的难得地没给她婆婆面子,虽然站在那给她婆婆撮脑门,甚至生怕累着她了,还弯腰矮了半截身子。

“为什么不能听我的?”袜子他老娘的兰花手以虚点姿势僵在半空,对于一向很温顺儿媳妇的突然反驳,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想当初她那白白净净一副好相貌的儿子要娶她进门,她就不同意,无奈,她的儿子喜欢,她的丈夫喜欢,她说了不算!等到新媳妇进了门,她没少挑剔她折腾她。

但这又蠢又丑的媳妇儿,却是一副好脾气,从头到脚把她伺候妥妥当当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对家里人极好,到了外面却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就像是这次土匪来了,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把自己背起跑,俯身在自己经常鄙视的那肥胖的身子上,看着她横冲直撞挤人群,看着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却始终没把自己放下,第一次,袜子她娘觉得自己这媳妇儿真不错。

像这样在外面不给她面子的还是头一回。

“婆婆,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次我们镇上还有几个人活下来?我们活着的人都不帮他们,谁来帮他们?难道看着他们去死吗?要是他们都死了,下次土匪再来怎么办?银子,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人要都死了,还要银子做甚?”

袜子家的越说声音越大,祠堂里外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拐子最早受不了,他腾地站了起来,把捏在手中好久的钱袋子丢到桌上,“我拐子虽然穷,可也是大老爷们,不能不如你一个娘们,这里有二十七枚铜钱先拿了去,一会儿,老子回去拿老婆本!卖锅砸铁也会给乡亲们整救命钱!”

拐子的话,激起在座的男人们血性,一个一个气势如虹站起来,铜钱是扔的梆梆响啊!

“这是我的,三十一文钱!一会儿我回去拿棺材本!”半老头怀里摸出一个叠的皱巴巴的手帕,手一抖,帕子里的铜钱就骨碌碌掉在桌子上,有两个跑的太欢,还掉到桌儿地下去,老头急哄哄蹲下捡。

“我的,一个、二个、三个。。。十八个。我家给烧了,就这么点了。”脸上还贴着草药的男人小心翼翼一枚一枚的数,笨拙的手指头不舍地在铜钱上抚摸,清晰可见那手指甲缝隙里黑色灰色的污垢,“这几个钱还是我昨天在破房子里找的。。。就剩这点了。”

他的话让大伙儿沉默,被烧了房子的在座的好多家,倒是不愁没地方住,因为好多人没了,房子还在。

唐糖本是性情中人,她已经感动的稀里哗啦了,心里在打算,看他们缺多少银子,只要自己有,便都垫上。

黑子也黑着脸丢出一钱袋,他也没报数,也没打开,坐回自己位置时,他身边的大桥撞了下他的肘子,轻声问,“黑子,你给了多少?”

“没数,要问我媳妇才知道!”

“咳,我身上没带。。。老婆子。。。老婆子还不快些回去拿银子来!”

“哼!我的,一两三钱五分银子,外加铜钱一贯!”卖猪肉的现钱多,他说话也比别人响亮!

“什么了不起的!我和满仓去将军乐,我去问我爹要十两银子去!”说话的是个臭屁小孩,他家一向和卖肉的不合,只是他的话,让大伙儿都笑了!

谁不晓得他老爹绰号叫老抠!他这种把儿子放在他老家给他老爹看,却一年到头只给半袋子米面的人,别说有没有这么多银子,就算是有,连给儿子花两钱都舍不得的人,会舍得拿钱出来给乡亲们看病?

“你们笑什么!我去要给你们看!”臭屁的半大孩子涨红了脸,他歪头救助似的看张满仓,“满仓哥,你带我进城吧,我让我爹请你吃油渣面,浇上辣椒酱,油乎乎的特好吃!”他说着,肚子还配合的咕隆叫唤了几声。

“呵呵~~!”

人们善意的笑了起来,冲散了不少灰暗的气氛。

就连那门口的妇人们也受不住了,咯咯咯咯母鸡下蛋似的笑起来。

“笑啥哩!笑啥哩!都回做饭去了!”十六叔抖着白胡子发了话,门口的妇人嘻嘻哈哈作鸟兽散。小镇虽然遭受这样的灾难,但每家地窖里还有冬天存着的地瓜南瓜什么的,因为人口骤然变少,暂时吃的还不成问题。

乡亲们随身带着的基本上都是铜钱,各种花色混合着各种体味的钱袋子打开后,桌上竟然也堆了一小堆,看着是不少,但开杂货店的水常清用他的小算盘一算,不过才值十七两三钱五分银。

这点银子到一户人家倒是真不少了,但去将军乐请大夫和给上百号人买药,又实在是拿不出手。

“要不然,我们再凑凑?”十六叔又去摸烟斗了,摸了出来却没点上。

“就算是大家都回去翻箱倒柜也凑不了多少!还有几家是没给那些贼子抢过?”张大桥说这话的时候很大声,话说罢还看了眼黑子,他还在气恼刚刚黑子不给他面子,叫这么大声。

黑子像是没瞧见,他刚刚的钱袋子里不少于二钱银子,而且媳妇马上要生了,就算是家里还有余钱,他也不想再拿出来了。在小镇上,每一枚铜钱都是抠着才能省下来的,他老娘省吃俭用一辈子为了给他买媳妇已经花去大半,剩下这两钱,他还寻思着给媳妇儿生孩子时候花销呢!

“有多少算多少,我们。。。我们还有白先生在,真不行,便先不请大夫,买药钱该能凑出来。。。我回去拿银子,满仓你主持。白先生,老朽先失陪了。”十六叔扶着缺了一只角的椅子站起来,他和乡亲们说完话,又对唐糖行半礼。

所谓的先生,是镇上的人对读书人的尊称,用在唐糖身上,却是例外,他们从没见过女大夫,又十分感激她无私地救治亲朋好友性命,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的时候,比较有见识的拐子便说了,应该叫先生,读过两天书的水常清也点头,补充,“达者为先,不分男女,白小姐绝对当得起先生的称呼。”

也便是这样,唐糖才有资格迈进从没女人进去过的祠堂。

十六叔一本正经地行礼,差点把唐某人吓得从椅子上掉下来,连声说不敢,等急性子的老头行完礼,便要往大门走,唐糖又想到什么似的连忙从椅子上跳下啊,“十六爷爷等等!”

“白先生有事儿吗?”十六叔止步问,对于把他孙女从阎王爷那抢了回来的小姑娘,他从心底感激,虽然现在他孙女依然昏迷不醒,但只要能用上药,便一定能活下来,他很坚信!

唐糖虽然脸皮厚,但对这白头发白胡子的老爷爷一口一个先生很不自在,她实在是太清楚自己那点斤两了。

“剩下还差多少银两,便我来出吧,我哥。。走之前给我留银子了。”唐糖说到“我哥”的时候,停断了下,挺郁闷,小满和张大妈他们说自己是他妹妹,还莫名其妙变成姓白的了!想到自己突然变白糖,唐糖有掐死小满的冲动!这家伙,关键的时候还不在!唉!世道!求人不如求己啊!

唐糖的话如同石破惊天,让在坐的大老爷们个个震惊,倒是早就有人想过让看上去有钱的白小姐出份子,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人家住到小镇才几天,带病都给乡亲们整治呢!怎么好意思开这口呀!

“那怎么成!”不知道是谁先叫了一声,祠堂里便一串同样的声音发出。

张满仓涨红了脸,他便是曾经这么想过的人,还心里嘀咕过,这白家小姐看上去挺富裕的,怎么一点银子都不出这么小气啊。现在她说要出剩下的银两,他心里又觉得羞愧,自己做了小人了,他想着,声音也大了;“是啊,那不成!先生已经不辞辛苦给我们免费看病,我们怎么还能要您的钱啊!”

“就是啊!”大伙儿都附和。

“怎么不成!难道你们不把我当成镇上的一员了吗?要是这样,我可走了啊!”唐糖抹眼角了,她感动死了,多纯洁的人啊!自己还早早不想拿钱出来,什么时候学会算计人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