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良辰吉时,司徒百合出阁的大喜之日。

喜房里,龙凤花烛燃着温暖橘焰,赭红丝帐束以金色流苏,床沿坐着摘下红缡盖头的司徒百合,她嘴里正嘀咕着粗话,十指绞着红缡,仿佛正收紧着某人的颈子,越绞越用力,越绞越带劲。

「死冥君、臭冥君、烂冥君,喝死你最好——」

不能怪新嫁娘口出恶言,她是情有可原。

洞房花烛夜,新嫁娘抱持着含羞待怯的不安心情等待人生迈向另一阶段的转变,孰知连合卺酒都来不及喝,新郎倌就被人带走,带走他的那家伙还撂下几句风凉话——

「你以为你嫁进来是享福的吗?错错错……」啧啧有声兼摇晃食指,「当弃妇是你首要学习的事。你的洞房花烛夜就好好睡一觉吧,因为那可能是你嫁进宫家唯一一天可以睡饱的夜晚。祝你有个美梦。」

她能不生气吗?她能不火大吗?她能不咬牙切齿吗?

取下凤冠,她忿忿地将它当球滚,一脚踹到桌下,再忿忿解着霞帔,踢开凤头鞋,仅着单衣将自己重重摔到榻上。

「我才不会因为这样就大受打击,垂泪到天明!想都别想!」她闷在喜枕上磨牙,嘴里倔强,眼眶却红了。

宫天涯竟然半声不吭,乖乖跟着冥君出去喝酒,将他的新媳妇抛下,这不代表他也默允了冥君的话,默许了冥君的放肆吗?!

没关系,她一点都不害怕,她什么都不怕的……要嫁给宫天涯前,她早就料到这些,吓不跑她的。

她会睡饱饱的,迎接明天开始的硬仗。

司徒百合闭上眼,坚强锁住湿润了眼眶的水雾,一点一滴都不让它流下来。

不知脑里翻腾了多少思绪,她才浑沌睡去,度过了第一个嫁为人妇的夜晚。

孤伶伶的,单独一个。

「很心痛?」冥君瞧着明明人被他逮来喝酒,一颗心却不知飞往哪去的宫天涯,道出他此时在宫天涯脸上看到的情绪。

「心痛什么?」宫天涯仰头,饮下一杯酒。

「洞房花烛夜丢下她一个人守空闺呀。」虽然这提议是由他提出来,不过若宫天涯不点头,他也拿他没辙。只是他还颇惊讶,他以为宫天涯不会让他欺负他的新媳妇儿哩。

「这不就是当初说好要报复她的方法,有何心痛?」

「那好。明天叫她向我奉茶,我再伺机打翻热茶,看能不能烫掉她一层皮。」冥君边说着恶毒计策,边偷觑宫天涯的脸色。

好家伙,面不改色耶!难道是他下的药还不够猛吗?好,再来。

「你到时可别跳出来替她挡呀。别忘了你说过的,迎她进门只是为了报仇。明天我再安排府里最泼辣的金花小丫鬟随身伺候她,包管她没一天好日子过。」

冥君捕捉到宫天涯蹙动眉峰的稍稍反应,在心里暗自发笑。

「冥君,不要太过火。」

「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弄死她的。」

「我——」宫天涯还想再说什么,却惊觉自己打算替司徒百合求情。

「你什么?你有更好的主意能凌虐她是不?说出来听听呀。」

「没有。」他满脑子想的压根就不是这些。

他想的是……一个姑娘甫嫁入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面临恶意的抛下,她……是不是正在伤心难过;是不是埋在枕里哭泣;是不是气恼着他?

「你不用一直盯着新房,我找人守在外头了,没机会让她趁夜开溜。她呀,插翅也难飞,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了。」冥君故意误解宫天涯的心思。

「冥君,你也讨厌司徒百合吗?」否则手段为何样样狠辣?

「讨厌倒是还好,不过你恨她嘛,我与你情同兄弟,你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我非但不会阻止你恶毒待她,还会在一旁帮忙。」冥君说得很有义气。

「如果我说,我没有这么恨她……」

「呀?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冥君假装微醺漏听,要宫天涯大声点。

「没说什么。」宫天涯却逃开了-

,不诚实。

「你猜猜,她现在是不是正凄惨大哭?毕竟被当成弃妇的苦滋味是很难尝的吧?」冥君噙着轻快笑声,像在说着一件多有趣的事情。

宫天涯执杯的手僵直不动,胸口像狠狠挨了一记硬拳,痛得很扎实。

「还是在新房里砸花瓶泄忿?不过甭烦恼,我今儿个差人将房里贵重的古玩摆饰全给搬出来,里头仅剩几只便宜货,她爱摔就去摔,反正我明早一定会叫她自个儿收拾惨局,她摔越多,明天就要收拾越多。」

宫天涯终于无法按捺,起身走人。

「对了,天涯。」冥君唤住他,「丫鬟在后堂替你收拾了间房,你如果不想与司徒百合同床,就去那儿睡吧,省得你见她心烦,失手一掌劈死她。你放心,我会尽早使计,将她赶到柴房去睡,你很快就能睡回自己房里了。」

宫天涯没应声,人已疾步走了。

冥君再替自己斟杯酒,酒杯抵在带着微微笑意的唇间。

「我就不相信你还待得住。」

饮下一杯,再斟一杯,举杯邀明月。

「敬,洞房花烛夜。」

这个洞房花烛夜,可不会孤单哦。

瞧,有人正心疼得紧,赶着去看望亲亲娘子呢。

没错,宫天涯走的方向不是后堂空房,而是喜房。

桌上龙凤烛仍燃着,将屋里照得微亮。

宫天涯步履轻巧,动作谨慎,跨进房内。

他的妻。

从今天开始,他有妻子了。

好奇特的感觉……失去了家人,不以为还能再拥有,现在却真真实实有个结发妻,睡在他的**,沾着他的枕,盖着他的被……

宫天涯在她身边坐下,她没有哭,脸上没有泪痕,地上也没有砸碎任何一只花瓶,只有胡乱脱散一地的嫁裳及滚得老远的珠玉凤冠。她睡得沉,半张脸蛋埋在软枕里,脸上的胭脂末洗,盘梳复杂的发髻未拆。

他褪下她的鞋,将她露出床外的半截小腿挪回榻上。

「冥君,混蛋……」她嘤咛咕哝,脑袋转了个方向,背向他。

从她口中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即使那个男人与他熟到像家人——他还是很难高兴。想到她梦里浮现冥君的脸,他就忍不住要摇醒她,打碎她的梦境。

「宫天涯,大混蛋……」

他伸过去的手掌停在半空中。

第一次……

被人骂,还觉得——

有骂到他,真好。

「奉茶?」

司徒百合正坐在铜镜前,努力将及腰长发盘梳成妇髻,立于她身旁的丫鬟金花非但没动手助她,更是冷眼旁观,甚至看司徒百合失败时,还会冷笑嘲讽。

不过丫鬟的这些举动都没有激怒司徒百合,反倒是丫鬟一句「快赶不上给冥君奉茶的良辰吉时」,让司徒百合停下梳髻的动作。

「当然。」

「冥君不是下人吗?」据她大略了解,宫天涯的家人在许久之前就殒殁殆尽,而冥君是宫家奴仆之子,在府里管些事,充其量给他个「管事」职称好了,也没道理要她这个堂堂的「夫人」降贵纡尊去给他奉茶吧!

「你最好别在少爷面前这样说冥君,否则少不了一顿苦头吃!」金花恶声恶气地警告,一点也不尊敬司徒百合这名新任夫人。

宫家的家规是下人比主子大吗?!

看金花的姿态,八成是受人允诺欺负她,至于是谁允的诺,她不想深究,不想从金花口中听到宫天涯的名字。虽然她并不会太惊讶,但心里就是……不舒服。

「你到底梳好了没?!笨手笨脚的!」

「看不顺眼就来帮我梳呀,在一边动嘴不如动手快吧。」司徒百合摆出「要嘛就过来梳髻,要嘛就甭催,让我继续独自奋战下去」的嘴脸。

「真受不了你!」金花抢过木篦。「担误了时辰,连我都要陪你挨骂!」

「谁叫冥君将我的伴嫁小丫头给遣走,不然这种事自然有她替我做。」啧啧啧,好痛,这金花是想扯掉她一大络头发吗?!

「要不是不想让冥君在大厅上等太久,我才不会动这个手!」哼!她金花是受命来欺侮她,可不是伺候她的。

「不过说实话,你的手好巧哦。」司徒百合看金花三两下就将她弄塌无数次的妇髻给稳稳盘牢,再加上简单的珠饰,俐落大方,还真有一点少妇的韵味。

金花被夸得有些怔,颊上飘来淡淡红云,但没因而对司徒百合有好脸色。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当下人是当假的呀?!」她可是凭真本事在当下人的。「好了,走吧走吧,拖拖拉拉的!」

司徒百合让金花拉着走,宫家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要是将她随便丢在园子里,也足够让她迷上半天的路,所以虽然金花拉人的手劲很大很痛,她还是决定不挣开。

终于金花在一栋大宅前停下脚步,司徒百合在金花的催促下跨进宅槛,里头冥君和宫天涯已经坐定位,下着棋局,两人不知是没发现她来了,抑或是发现了,也当她不存在。

「少爷、冥君,夫人来上茶了。」

「都什么时辰了?不喝了,叫她明早再来。」冥君拈棋的手挥了挥,架子可大得很。

「你-什——唔唔——」她的嘴立刻被金花捂住,还来不及踹向冥君的脚更被金花绊住。

「是,我明早会更早唤醒夫人,让她不误了奉茶时辰。」

「嗯。」衣袖甩甩,赶人了。

金花将司徒百合拖出大宅。

「你放开我!」司徒百合被金花拖着跑过假山假湖,又绕过好几个回廊,终于挣脱金花的箝制。「你干嘛阻止我教训他?!」嘴里一边说,一边又准备提着裙摆跑回大宅去补上一脚。

「我怎么可能让你对冥君咆哮?!」金花挡在她面前,身子虽娇小,气势却逼人。

「我是夫人耶!」

「这个家里,最大的人是冥君!」

「你们当宫天涯死了是不是?!」竟然大刺刺说冥君是府里最大的人,造反啦?!

「少爷只能排第二,我们只听冥君的话。」金花理直气壮。

「你们——」

「你如果想在宫家过好日子,最好多巴结冥君。」金花收回瞪着司徒百合的目光,仰着颈,高傲得不得了,「我明天会提早一个时辰叫醒你,你当心点,别再惹冥君生气,哼。」

说完,金花扭头就定,将司徒百合丢在原地,也不指点她东南西北,存心整她。

「有没有搞错呀!」司徒百合对着金花的背影跺脚,「我没叫他来向我请安就很善待他了,还要我早起奉茶给那个-不隆咚的家伙喝……你们宫家是有毛病呀!」

她吼得很大声,可是吼不回金花,她人老早就拐个弯,失去踪影了。

司徒百合为之气结,心有不甘地打算自己跑回大宅去教训冥君,不过兴许金花老早就看透她的想法,所以故意将她带到这处丢弃,也才放心随司徒百合一个人去闯,司徒百合更当真迷了路,在园子里绕呀绕、转呀转,却怎么也离不开这鬼地方。

明明大宅就醒目地矗在眼前,却找不到路通往那儿去。

最后她放弃摸到大宅的奢想,只想找路回新房,但是,好难……

终于回到房里,是午后的事情。司徒百合累得趴在桌上就睡去,觉得自己仿佛刚眯眼,又被人叫醒,听映入眼里的金花满口叨叨念念,她才知道是隔日天亮。

「我有点饿耶……」司徒百合透过铜镜,看着那个正龇牙咧嘴扯疼她头皮的金花。

好像睡过好多顿,肚子好空。

「宫家放饭有固定时间,过了就甭吃,等下一顿。」

「那等一下放饭是什么时辰?」

「过了。」

「什么?!」

「我们早膳都吃得特别早,因为大家都起得早。」

「……不能通融一下吗?」

「少爷和冥君也都是如此。」言下之意是不会为她破戒。

「我以为你会帮我端饭菜过来……」这不是身为夫人的权利吗?一觉睡醒,桌上应该摆满五花八样的精致膳品,让她吃到撑,吃到挥手叫金花全撤下去才对呀。

「你想得美,连少爷和冥君都不曾做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唉。我会尽快去习惯宫家的家训。」用一顿早膳来换取教训。

「好了,快快,今天不能再迟,否则冥君又不喝了。」妇髻一梳完,连珠花都没簪,金花又推她出去。

不过到了大宅,却扑了空。

「冥君从昨夜就一直发烧,别说出房门了,连榻都没法下,还喝什么茶?!」打扫大宅的老头子提供第一手消息。

「那要不要紧?」金花听到冥君身体不适,流露在脸蛋上的全是担心。

「少爷顾了他一夜,烧有些退了,但人没醒。」

「怎么会这样……我去请厨娘熬些补汤,让冥君补身子。」金花双眼还蓄着泪,眼眶一片水滟滟,一瞧就知道她对冥君有情。

金花抛下她,慌张往厨房去了,扫地老头子一路扫扫扫,也扫得不见人影,厅里又只剩司徒百合,她望着手上的托盘,绘有青竹的杯里盛着红枣甜茶,反正也没人要喝,她就拿它来填肚吧。

咕噜几口,甜茶喝个精光,两颗红枣也啃得干净,要不是因为舌头不够长,她还满想去恬杯底的。

望着陌生的宅第,司徒百合摸摸桌又碰碰画,想尽快适应这里,却又觉得这里不容她,仿佛她的存在嫌多余,不存在也无妨。

「嫁人真无趣……」

她轻叹,准备转身回房,也准备再迷路一个下午,身子一旋,却见到了宫天涯,她的夫婿。

「夫君早。」看见他,心里有股气,她一福完身,人就要闪过他。

她当然气他!

从嫁进来到今日今时,见到他的次数连一只手都数得完,而每回见到他时,他都在冥君身边,眼睁睁看着冥君欺负她而不吭声。

她也气自己,气自己明明就知道他会如此冷淡,心里……却还是希望他替她说几句话,就算几个字也好。

「慢着。」宫天涯拦住她。

「夫君还有何交代?」真高兴她必须佯装出新妇的羞怯,正好方便她大剌剌低头不用看他。

「你……还习惯吗?」

「回夫君,很习惯。」习惯到都知道接下来还会面临到什么恶意刁难。

再福身,又闪过他,但也立刻被挡下。

「吃过了吗?一块用早膳?」

「早膳不是过了吗?」

「谁说的?」

「金……原来如此。」司徒百合明白了,金花故意骗她,摆明要饿她一顿。她就说嘛,哪有堂堂一府的夫人吃饭还得照时间来。

不过她倒不怪金花,因为下人的放肆是源自于主人的纵容,他安排金花到她身边,为的不就是这个?现下假惺惺只是想让他自己看起来和善些吗?

「谢夫君,但我不饿。」才不要让他知道她没吃,才不要让他得意饿了她那么多顿。「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回房去休息了。我明天会乖乖早起,替冥君奉茶。」

虽然司徒百合的态度温婉合宜,口气也乖顺得体,但宫天涯就是觉得拿发涡对着他的小丫头正咬牙切齿地咒骂他。

「百合。」

这是他头一次唤她的闺名,让司徒百合惊讶地抬起脸蛋,觉得她那总是被自己嫌弃俗气难听的名儿顿时悦耳起来,但宫天涯接下来的话又让她垮下脸。

「要听冥君的话,不要违逆他。」

司徒百合觉得自己要是力道够强的话,咬碎两排贝齿也不是难事!

这家伙……到底冥君是他的娘子,还是她是他的娘子呀?!偏心也偏得太夸张了吧!

司徒百合,你还在期待他会说什么安慰你的话吗?

对!最气人的是,她真的在期待!所以听到宫天涯要她好好听冥君的话时,她心上那股火烧得更旺!

听听,他还吩咐她不要违逆冥君,好似多担心她会不顺冥君的意,所以特别来交代她一声!

「是,夫君。」她咬得连牙根都泛起酸软的痛。

「冥君不会太过分,他只是贪玩,你别和他硬碰硬。」他深知冥君的性子,和他拚个你死我活对司徒百合占不了多大好处。

他担心……她会吃亏。

「谢夫君教诲,就算冥君哪天叫我拿刀自刎,我也会听话的。」

「冥君不会做这种无理要求。」至少,他不会允许冥君下这种命令。

司徒百合撇撇嘴,似乎是笑,又像是嗔怒扁嘴。「是吗?那真好。」

那么,宫天涯是认定冥君叫她奉茶,还有鼓吹宫天涯在洞房花烛夜让她尝尝弃妇滋味都称得上是「合理要求」-?!

「回房里再去睡吧,明天也不用早起奉茶,冥君暂时还无法下床,省得你又扑空。」

「冥君……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整个宫家都敬重他,连你也……」

「冥君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你拿着五文钱转身跑开之后,是他即时救我,否则或许我早被野狗叼走。」

宫天涯说得轻描淡写,但那句话像针般扎入司徒百合的心窝间,那种让人瑟缩的痛觉,在宫天涯感激冥君之际,也仿佛在责备她的无情,两者一放在秤上称量,冥君的地位沉重得让她无法撼动。

「原来如此……」司徒百合恍然大悟。

救命恩公与见死不救的狠心女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难怪宫天涯要特别叮嘱她不能与冥君硬碰硬,对宫天涯来说,冥君当然重要,她只不过是个娶进门来折磨的假妻。

原来呀,在她自始至终以为自己是书里重要女角儿的同时,实际上却不过是最最无关紧要的小配角儿,她的存在只是书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桥段,删掉了也不阻碍故事的进行。

那些读透彻的书籍只教会她,身为女角儿无论命运多悲惨多坎坷,只要忍耐、只要等待,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没有教她,小配角儿遇到这情况该怎么办,是不是再怎么努力与付出,都不会获得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