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齐开始认真起来。

对手虽然是孩童模样,但不见得一定是只有几岁的年龄。或许真实身份是得到奇遇返老还童的老东西也不一定。

反正就算砍下楚云齐的脑袋,他也不会相信区区不足十岁的小童便能有此等剑术造诣。

“小心了!”楚云齐出声提醒,同时手里剑招一变。

如同一颗流星散作了满天的星光。

如同一片行云遮挡住浩日的光明。

他手里使出的,依旧是拔剑斩天式,但是招数却有些颠倒,快慢也变得极为不搭,时而匕首交到左手,时而将尖刃倒转。

招数古怪,不循常理。

看似破绽百出,可剑术高超的小男孩却是久攻不破,反而被隐隐牵制住。

领悟了反手道精髓的楚云齐,已能做到抛弃剑招的窠臼,而只秉持剑意的境界。

而拔剑斩天式只学到形似的小男孩自然手忙脚乱,左支右吾疲于应对。

“中!”楚云齐觑准机会,穿过霍霍剑光,横转匕首,用无锋的背面拍在小男孩手腕上,“当啷”一声,小男孩短剑落地。

“说,你的拔剑斩天式,从何学来?”楚云齐沉声厉叱,偷师学艺这种事,最是犯修真界的大忌。

小男孩鼓着腮帮,极不服气的样子,缓了片刻,竟学起大人的模样一揖到底,抱拳道:“既然方才的切磋你略胜一筹,那我就不能不回答你的问题。这手剑术,是你昨天在我家门前自己耍的,我娘故意在楼上弹琴诱你舞剑,好让我将这套剑术记下来。”

“弹琴的是你娘?”楚云齐有些讶然,更有些失望。

只要是听闻蕙质兰心的女子已为人妇或是人母,楚云齐总会有些挥之不去的淡淡愁丝。

“哼!”小男孩人小心思却不简单,看得楚云齐的怅惘神色,不屑地从鼻孔哼声。

“你是说你只看了一遍就能完全记住我的剑术?”楚云齐心思转回正题,仍带着怀疑的口吻。

“岂止是对剑术过目不忘而已,诸子百家、经史子集,哪一样本少爷不是过目不忘?琴棋书画、刀枪剑戟,本少爷更是无一不精!”小小少年如一只骄傲的孔雀,而且是善于在人前开屏、炫耀自己美丽的孔雀。

“你不信我?”小童很不满楚云齐那种怀疑的眼神。

“我信。”楚云齐淡淡吐出这两个字来,接着问道,“你今年几岁?”

“实岁八岁,虚岁九岁。你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有,当然有!小小年纪你便饱读诗书、满腹风雅、剑技造诣更是不凡,难道你自娘胎里就开始学东西,还是在你爹的裤裆里就开始学了?”

夸大其辞且略有些带侮辱的话听在耳里,小男孩却是笑了。

他自小接受的严苛训练是普通人完全不能想象的,就如同他一身令人无法想象的本领一样。

只有当别人对他惊为神人之时,他才能找到自己遭受酷训的价值,他才能获得一缕堆砌在常人无法触及的高楼上的快乐。

所以他的笑,也像是镜子里的空花幻月,没有触感,很不真实。

“你很可怜。”楚云齐忽然冒出一句。

“我可怜?”小男孩放声大笑,宛如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要学那么多东西的话,你一定从没有好好地玩过,也从未有过陪你一起疯的同伴。你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或许很有可能成为修真界绝无仅有的神话传奇,但必定也将成为一个孤独而没有欢乐的孤寡之人。”对于这个不平凡的小孩,楚云齐说的这些话也算不上高深,那样聪颖的小孩应当能够明白。

小孩的脸一下就拉得老长,片刻后却是忽然抬头微笑,冲着楚云齐后面喊道:“白胡子老爷爷,你怎么来了?”

他从见到楚云齐开始就表现得像个小大人一样,这时候却从声音里显露出了他的童真。

所以楚云齐就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

却是白茫茫一片,空无一人。

恶风作响,背后上中下三路却是飞来了九枚寒冰凝结的阴毒暗器。

楚云齐如一张纸一般贴着地避过暗器,然而小男孩凶狠暴戾的脸却又忽然出现在他头上,手中的剑刺向他颈间要害。

小男孩自以为这样的偷袭天衣无缝。

可是楚云齐却陡然侧移,就像是一根无形的绳子拽着他一般,整个身体平平地移了出去。

“好歹毒!”楚云齐怒由心生,只是说中了小孩痛处,这小孩便要置人于死地。当下一个翻身,鼓足三层力道,一掌凌空拍出。

“啪”的一声,击在小男孩的脸颊上,粉白圆润的脸上立时出现五道暗红的指痕。

“你杀了我吧,不然我一定要你不得好死!”小男孩紧咬着牙齿,怨毒地瞪着楚云齐。从未受过羞辱的他,自是把脸上这一掌视为生平奇耻大辱。

一时义愤而出掌的楚云齐立即就有些后悔了,无论怎样,他本不该对一个孩子出手的。

楚云齐索然无味地转过身,本打算离开,却发现风雪里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纤弱丽人。

身体裹在雪白的貂裘中,并无遮挡的头顶落了一层白雪如银,一双眼里带着一种看穿冷暖的阴寒,苍白的脸带着三分憔悴。或许她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但却有着让人心碎惹人怜爱的独特气质。

“娘亲!”楚云齐怔住的一刹那,那小男孩却是发足扑向那妇人的怀抱。

那妇人冷淡把手往外一推,小男孩知趣地止住脚步,就在离那妇人数步外的地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指着楚云齐,呜咽道:“那个大恶人欺负我,娘亲您帮我杀了他。”

“自己技不如人,活该有此下场。”美得凄凉的妇人吐出的字句也没有半点温度。

楚云齐总算有些明白小男孩为何是这般性格了。这样的娘亲,自然养不出活泼阳光的孩子。

“夫人此言差矣。令公子年纪轻轻便有此造诣,实在是世所罕见。我楚云齐以大欺小,才真的是无地自容。”楚云齐坦坦荡荡,微一抱拳,倒是替小男孩圆场说话。

“现在拿稳你手中的剑,再向那个人挑战。输了的话,你这样的废物也就没有活在世上的必要了!”凄幽美妇根本不搭理楚云齐,对着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狠话来,就像孩子不是自己的骨肉一样。

原本就是假哭的小男孩很快就稳定下情绪,握着剑,带着凶狞的表情,缓缓走向楚云齐。

楚云齐见过许多妖兽垂死前诅咒式的恶毒眼神,但比起眼前的小男孩来,凶戾之气却尤为不足。

“哎哟,”楚云齐忽然捧住肚子,做出痛苦之色,“我肚子疼,咱们改日再切磋不迟!”

风雪飘飘中,楚云齐却是逃一般遁走。

“这母子俩都疯了。”这是楚云齐对这怪异两母子做出的评价。

就算楚云齐打起架来通常都能豁出性命,在疯子面前却也是异常胆寒。坊间不是有句话么?软怕硬,硬怕横,横怕不要命,不要命怕精神病。

……

楚云齐不敢停下脚步,生怕那奇怪的母子俩追了过来。

前方冰湖,蓑衣老叟,四明狂客,独然垂钓。

冰上凿开一只洞口,钓竿连接的鱼线就此抛下去,老叟旁边的一只乌木水桶,已装有数尾鲜鱼。

“老先生好有雅兴。”总算是遇到了颇为熟识之人,楚云齐轻轻走过去打招呼。

“老朽之躯,独饮冰雪风光,聊以遣怀而已。楚兄弟行色匆匆,敢问所为何事?”四明狂客谈吐风雅,乍看来不像修真大腕,更似诗书老翁。

楚云齐老老实实交待出自己遭遇的天才少年与幽凄少妇,并向狂客讨教道:“先生可识得这二人来历?”

“铁剑震天南,红颜动洛水。”老狂客曼声轻吟。

楚云齐却是如雷贯耳。

这两句诗,讲的是十年前横空出世的一对修真侠侣,“铁剑震天南”穆铁杉,“红颜动洛水”薛可人,两人并称“铁剑红颜”。

年轻侠侣纵然在修为方面及不上圣地的新生翘楚,但行侠仗义、联袂走江湖的事迹却是广为称道,有口皆碑。

“铁剑红颜夫妇仅出道一年便销声匿迹,英雄美人的事迹宛如流失破空、昙花一现。前辈的意思,是指方才那妇人便是‘洛水红颜’薛可人,那孩子是她与天南铁剑的儿子?”楚云齐不免心中一动,曾几何时,他也向往着能同铁剑红颜夫妇一样,仗剑诛群魔,柔指偎红袖。

“那孩子名叫穆天仇,天分过人,就算用‘前无古人’来形容,也不为过!”四明狂客目不斜视专注垂钓,水面鱼漂动了动,湖底鱼儿试探性地触了触鱼饵。

“天仇,天仇,以天地为仇敌。何以他会取这样的名字?”楚云齐也关注着湖面的窟窿,鱼漂依旧上下沉浮着。天气骤寒,湖水结冰,湖底浮游植被凋零死亡,食物稀少,面对诱人的饵料,鱼儿上钩只是迟早的事情。

“以‘天仇’为名,自然是有天大的仇怨。穆铁杉死在道教祖庭龙虎山北宗宗主钟离斩厄手里,薛可人满腔恨怨,将复仇希望都寄托在天仇的身上。要向钟离斩厄复仇,却有如登天之难。也就只有委身‘破晓’之中,她们母子俩的安全才得以保障,可以缓图报仇大计。”湖面鱼漂猛地朝下疾沉,狂客钓竿轻送半分,然后微一提臂,便拉出一尾红尾白鳞的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