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爹又倒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摇着头笑:“也就是说说罢了。他人和人能平等吗?打个比方,一条道上,有骑马的,有骑驴的,还有挑担的,平等,咋平等?要平等不就都骑马了?……亲家,你是教授,学问比我大,大得多,可是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我告诉你说,这人和人是不平等的!别人不说,我这俩儿。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一个家里头长大的,就因为一个上了大学,一个没上,结果咋样?上了大学的,一年到头坐在屋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冬有暖气夏有凉风,拿钱还多;没上大学的呢,见天下地上山,累一年下来,挣不了仨瓜俩枣。寻思到城里来找个挣钱多点儿的营生吧,干的那活儿,驴都不干!”眼圈有些红,伸手去拿酒杯,酒杯里没酒,他直眉瞪眼看小夏:“宝安媳妇,倒酒!”酒倒上后,又是一口灌下,而后道:“住的地方,也太孬,就是个牲口棚!”

何建成忍不住打断父亲:“爹,来时候不是说好不说这些的吗!这已经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了,建国和小西为咱闹得到现在都不说话!”

小西爸又看建成,心里对这孩子的印象越发的好。同时不由得就对建国爹的心情有了些感性的理解。是,这么一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就因为家里拿不出钱来供他,命运就遭到了这样的改变,不能不让人痛惜,他一个外人都感到痛惜,何况亲爹?

建国爹受到何建成提醒,开始说来的路上定下要说的事。“亲家,今晚上来,一是来认认门,二是想说说这两个孩子的事。我也知道,小西嫁给建国,是有些委屈,我们一个农民家庭……”

“哪里哪里!”小西爸摆手,“你看如今的财富排行榜上,一半都是农民家庭出身!”

建国爹也摆手:“那些人是些啥人咱不知道。咱只知道咱家里条件差,让媳妇受了不少委屈。年了节了,俺们那儿冷,屋里头没暖气,头年建国说要带媳妇回家过年,建国他娘和他嫂子一宿没合眼,给他们纫被子,用新打下的棉花,里外三新,纫了三床被子一床褥子——”说着,先后竖起中间三根指头和一根指头。

“知道,我们知道。小西回来也都说了。小西这孩子从小跟我母亲长大,我和她妈妈工作忙,顾不上管她,给惯坏了,过于任性,也娇气。”

“主要还是俺们穷,条件孬,建国说话做事也有不周全的地方,得罪了小西,你看,我一来,小两口就闹矛盾,一来,就闹矛盾,闹得我这个心里头很不好受。所以,我今晚上来,就算是给你们赔不是了。你给小西说说?”

“没问题没问题。小两口打架说出点儿过火儿的话,是常有的事。要照您这么说,我得替我们家小西给您赔多少不是啊?回头小西回来,我跟她说。”然后扭脸对何建国说:“建国啊,小西是女孩子,有空的时候,你主动给她打个电话,谈一谈,沟通一下,啊?我跟小西妈,也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每次都是我主动。我们是男人——”

“对!男人是不能跟妇女一般见识!”建国爹也对儿子说,“给小西打电话,这就打!”小西爸说不用这么急,建国爹坚持:“去!打去!”何建国想想,起身去了。最终促使他打电话的原因是,看今晚顾家这阵势,小西妈指望不上,都躲出去不见他们了,态度不言自明,那么,只有请小西出面,请她跟小航说说,把他哥哥的工作调换一下。

何建国没用家里的座机打电话,用的自己手机,去了阳台。他不想让人听到他打电话的内容。道歉和献媚一样,最好不要有第三者在场,因为那样会使道歉或献媚者有心理障碍,直接影响到道歉或献媚时的水平发挥。

小西接了他的电话,开始她不想接,妈妈催促她接。电话里,何建国诚恳向她道歉,并请她向妈妈转达他深夜打电话惊扰的歉意。小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对方一说软话她就容易放松警惕,容易以诚恳对诚恳,当下就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建国,我知道你难。夹在老婆和父母中间的男人,很难。我不反对你孝顺父母,但不能没有原则,你得学会说不!能办的事,办;不能办的事,就是不能办——”

殊不知这边何建国正不知该怎么把话题引到这上边来呢,那边小西主动提及,他立刻不失时机地给小西上了一堂关于文化差异城乡差异的课,当然这之前,先得站在小西立场上谴责一番农民的愚昧落后——先要“同情”,而后才有可能“共情”——他说:“我知道我们家有时提的要求荒唐过分,但作为一个出身农村考进北京的孩子,我同时也深知这种城与乡之间价值取向和文化认同上的巨大差异。那差异不是说说道理就能够说得通的,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道理。什么叫做入境问禁入乡随俗?什么叫做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就是。就是我何建国,就算我有着此刻的认识和文化,一旦回到我的沂蒙山老家,也做不到与现实对抗。”

…………

与此同时,餐桌上,建国爹也正在和小西爸理论这事。小西爸答应小航回来后同小航说。正说着呢,小航回来了。小航出去吃的饭,他是有意躲着何家人的,何建成的事情使他内疚,解释又无法解释,有法解释他们也未必信,连自己的亲姐姐都不信何况他们?小航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吃完饭开车在街上转了一会儿,估摸着何家人该走了,才回来。一进家门就后悔,该先打个电话问一下的。进来后淡淡地跟何家人指向不明地说声“你好”,就去饮水机处接水喝,晚饭有点咸。水没了,小夏说打电话要过水了,马上送来。小航点点头就去了自己房间,顺手,关上了门。片刻后又探头出来,问小夏看到他的MP3了没有,小夏进去帮他找时,建国爹问啥东西没了,小西爸告诉了他是什么东西后又找补一句,说是他儿子就这毛病,爱乱放东西。不一会儿,小夏出来,建国爹马上关心地问东西找着了没有,得知找着了后,方放心地点了点头。不料送水工来了后,小西爸叫小航把钱付了时,小航钱包又找不到了,又问小夏。小夏去卫生间给他找来了钱包。钱包在他换洗的牛仔裤兜里,被小夏掏出来放洗衣机边上了。小航拿钱包付钱给送水工,听建国爹说:“亲家,小航回来了,你不跟他说说?”

小西爸在心里叹,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当场要答复,很容易把别人和自己都逼进死角。他以为家家都像他家似的,老人说一不二。他儿子早已年满十八了,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和意志。就是未成年时,他们也一向尊重他的意见和选择。没人时,他可以好好问问情况,跟儿子谈谈,当着这么一伙子人,叫他怎么跟儿子说?

小航闻言却主动问了:“跟我说?说什么?”他不想让父亲替他为难。

建国爹张口结舌,他乍接触小航就有点儿怵他,青瓜蛋子愣头青,最不好对付,于是只跟小西爸说话:“亲家,你说还是我说?”意思当然是“你说”。

小航正要开口,被小西爸摆手制止。他看出小航情绪不对,这时说非闹崩了不可,他决定用缓兵之计,否则这样纠缠下去,小西妈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休息?他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建成的事情,我们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得想办法帮着解决!”

“我们尽量!”

“你的意思是,连这点儿事,你都不能保证?”

“不能。”

建国爹一拍大腿,起身:“好好好,我明白了!……亲家,我们是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该赔的不是也赔了,不该赔的也赔了。你闺女要是还愿意跟建国过呢,就好好过,要是不愿意呢,就给句痛快话!”高声冲阳台叫,“建国!走!”

何建国闻声出来。他其实早跟小西通完话了,就是不想进屋,宁肯一人在阳台上看月亮。他不愿意看到父亲难堪或者看到由父亲造成的难堪局面,更受不了小西爸妈家的气氛和小西爸的态度。不愿意见他爹他哥,不说,躲着藏着,留她爸一人在家里应付。觉着自己高别人一等是不是?不稀罕跟他们打交道是不是?说呀!不说。不说不说吧,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人和人都是平等的,真他妈虚伪。更虚伪的是他自己,明明对这家人充满了反感,却还要虚与委蛇笑脸相迎,为了一点点的实际利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