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都准备休息了,小航手机响了,简佳的。简佳春节回父亲家了,明天回来,问小航能不能去机场接她一下。这是从那次小航在家中对简佳说了那番话后,简佳第一次跟小航联系。小航当场答应:没问题。

小西爸问儿子:“她为什么不叫刘凯瑞去接?”

小航不回答,情绪很好地进卫生间洗漱,事情是明摆着的。

小西问爸爸:“爸,简佳要是拒绝了刘凯瑞的求婚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

“证明简佳是真心爱小航。”

“您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话,您就会同意他们俩?”爸爸点了点头。小西顿时又羡慕又失落:“他们多好啊!”小西爸趁机劝女儿也该抓抓紧了,不要再挑了。小西不无心酸地道:“挑?我哪里还有资格挑?一个三十多岁的离婚妇女,那就是处理品!”

“小西啊,我建议你主动找建国谈谈!”小西猛烈摇头。小西爸生气了。小西道:“爸,我们之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我不能生孩子。而他们家不能容忍我不能生孩子。”

小西爸皱起眉头,半晌慢慢道:“这个建国,什么都好,怎么一到他家的问题上,就变得不可理喻了呢?”

“完全是病态!”

小西爸仍那样皱着眉头:“我总觉着建国有什么难言之隐。……小西,找他谈谈!”

16小西去何建国公司找何建国,事先没给他打电话说她要来,不想打这个电话,不想弄得这么正式。这是小西头一次来何建国的总监办公室。办公室不是特别大,办公家具也不是特别豪华,但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散发出一种此处是重要位置的信息——当然这也许是小西的心理作用。何建国忙着亲自为小西倒水泡茶,请小西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上,自己则拖把别的椅子坐到了她的对面。屋子里静下来了。有一会儿没话。都急着说话,越急越找不到话说。何建国只好又说一遍“小西,喝茶”。小西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何建国紧着提醒:“小心!烫!”但晚了,小西已被烫到了,水洒了一桌子。二人抽餐巾纸争着擦,手和手相碰,又讪讪缩回,各自坐下。静了片刻,同时道:“小西!”“建国!”又同时道:“你说!”而后还是同时道:“对不起。”

这天何总监不仅上午没安排事情,下午也没有,晚上也没有。晚上,他请她吃的饭。这一天里,主要是他在向对方检讨,检讨属于他这方面的所有过错。翻来覆去,情真意切,越发令小西不解。

“你都知道是错为什么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总觉着他们在农村受穷,我一个人在北京享福——”

“建国,他们在农村受穷不是你的错,你在北京能有今天固然是你们家为你交学费供了你,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你考大学考出来了过上美好的生活,是你应得的,是你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你并不欠任何人的。为什么你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哥?的确,当年你哥和你一样同时考上了大学他比你还高了几分,但谁让你们家穷呀?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呀?怎么办,只能让命运来决定。我个人认为,抓阄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方法,你抓到了,你哥没有抓到,这就是命。你没沾谁的光,你哥不冤。人的运气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有运气,有的人没运气,谁欠谁的?”

当时他们正坐在一家中档餐厅靠窗的两人餐桌前,面对面。何建国听小西说完这番话后许久没有话说,思想斗争激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深藏于心十几年、在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小西默默看着他,绝不再催,本能感觉到了他心中有事。何建国躲开这目光,把脸扭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绿草坪,草坪上的强光地灯强化着草坪的绿,使之如同他们家乡的麦田,刹那间,那刀刻斧凿般的一幕在脑海中再现:农村的土炕,何建成何建国相对而坐,爹坐中间。爹抽着烟袋说:“你们两个都上大学,四年,得小十万块钱。十万块钱我和你娘就是卖房子卖地卖骨头卖肉,也凑不齐。你们俩,我只能供一个!”

何建国何建成同时抬头,目光不期而遇,又迅疾闪开。谁也不再看谁,不敢看。太残酷了,何建国不无绝望地想。想必此时,哥哥也是这样想。这时听爹又说:“都是我的儿子,让谁上不让谁上,我不能说。”爹说到这里,住了嘴。屋里静下来了,静得仿佛地球都停转了。后来,爹说:“抓阄吧!”何建国看哥哥一眼,哥哥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相对点了点头。接着,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求生的本能——高声说他来制阄,跳下炕找纸找笔。爹在他身后嘱咐:“一个写上‘不上’,一个写上‘上’!”

何建国把一张纸一撕两半,先在其中的一半纸上写下了“不上”,又拿过另一半纸,犹豫不到一秒,便果断地也写下了“不上”,再接下来的动作迅速流畅一气呵成,把两张纸团成一团,交给了炕中间的爹,自己同时迈腿上了炕。爹把手里的两个阄放到了两个儿子中间的炕上。“抓吧。”都没有动。爹催:“抓啊!”何建国开口了:“哥是哥,哥先抓。”爹点点头同意,“建成,抓!”何建成伸出手去,那手微微有一点儿抖——一抓定终身啊——最终眼一闭,抓起了一个,看了看,交给了父亲。建国爹展开纸看了一眼,半天没有说话。这时何建国迅速抓起剩下的那个阄,紧紧攥在了手心里。与此同时,爹开口了:“建成,让你弟去上吧!”

何建成何建国的眼圈同时红了,建国爹的眼圈也红了……泪水顺着何建国的脸滚滚流下。小西看着他,惊讶到了极点。“他们谁也没有要看我的阄,谁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做,都觉着这张是‘不上’,那张肯定就是‘上’——他们信任我!……这信任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上……我永远忘不了我哥当时的那个样子,上了大学后很长一段时间,一做梦,就是我哥的样子:一声不响,抓起锄头下地!……小西,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对我们家尤其是我哥,说一不二百依百顺,用你的话说,是没有原则地顺从袒护。那是因为我偷了我哥的人生!”

小西彻底理解了何建国。她不知该说什么,又不能不说,于是安慰他:“也不能这么说,就是你不作弊,你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话说得苍白无力。

何建国猛烈摇头,一把拉过小西的手紧紧捂在了自己的脸上痛哭失声:“小西,小西,小西!”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坐到饭店打烊。

何建国开车送小西回家。快一点了,北京的深夜,公路一马平川。

“小西,你能理解我了吗?”小西点头。“能原谅我吗?”小西又点头。“那咱俩的事,你啥意见?”

小西凄然一笑:“我的意见管用吗?……建国,我现在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理解了你,还有你们家。所以,我们现在只能听从他们的决定!”

何建国急急道:“小西,我们还年轻,我们治!我上网查了,习惯性流产不是说不可以治……”

“要就是治不好呢?”

“我哥说,你不能生孩子的事,他跟我爹我娘说。”小西蓦然一怔。何建国道:“我哥坚决站在我们这边。来北京后他长了不少见识。他跟家里说比我说要有力度。”

“你哥真好。”小西停了停,而后慢慢道,“还有,我的意见,抓阄那事就不要跟你哥说了。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忏悔后的轻松,就把痛苦推到你哥的身上,徒然打乱他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

“谢谢你的理解小西。”何建国道,“请也不要对你们家说,好吗?”

“但你得用实际行动弥补!”小西道,“首先,帮助你哥充电、提高,参加成人高考!他底子好,这不应该成为问题。其次,让你哥哥的两个孩子到北京来上学,你负责全部学费,小学,中学,大学!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找我。”

何建国痛苦而感动,感动是因为小西,痛苦还是因为小西。这么好的女人,他却无法就他们的未来做出任何承诺,他只能听家里的。小西当然感觉到了何建国内心的矛盾,不禁潸然泪下……晚上何建国回到家后,哥一直在等他,关心他和小西谈得怎么样。何建国却问他和爹谈得怎么样。何建成说他在电话里把事儿和他的意见建国的意见都说了,爹没说话。而后长叹说,自己要是生的是儿子就好了,结果,俩闺女!何建国说男女都一样。何建成说那是在城里。这时何建国说了小西的话:“哥,小西说,让你的两个女儿都上北京来上学,小学中学大学,让我出学费,说要是有困难,可以找她。”何建成意外而感动。何建国继续说,“哥,你再给爹打电话,跟他说,小西是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点——包括所谓的不能生孩子——但同时,她更有很多难能可贵的优点!……爹要是不同意我和她的话,我这辈子就——”停了停,“就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