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数十骑就卷着滚尘,带上秦林的重托,赶到西线抚远军的帅营。wwW、qUAnbEn-xIaosHuo、coM

这正是此地一代,枫红的中秋,江冲和自己带的二十余名武士无心欣赏,他们打着健马在江原府接官亭旁的驿站打了转,就用眼睛搜寻迎接自己的人。转了一下,只见到几名脏污的骑兵披着头发拱着一名军车,有点不相信,但还是奔了过去。

江充是新委任了监军职务的,他只道狄南堂会亲自迎接,接自己到城里好好说话,却见来的仅仅是军中典客小吏,心中最为不满,眼神早飘到空中。典客见他们来了,慌忙客客气气地下车,微笑着招呼:“将军正逢军务,就让小的来接。各位随我回去,水酒已经准备好了!”

连行数日,利无纠**都磨得生疼,丢了马就爬上他的军车说话,不自觉地偷摸跨下。一个骑士环眼虬髯,身材矮壮,用粗豪的眼神打量过他,忽然笑了,指着自己,把后贴的身体再往后贴,用怪异的腔调说:“大人骑马时贴在后鞍桥上,就不会那个疼!”

典客“扑哧”一声笑了,看利无纠有些不自然,便说:“他是个番子,是好心教你骑马!”

利无纠见他好意,便给他点了下头,却见他也低头还礼,顿生好感,觉得这个番子真有礼貌,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猜测,觉得他大概是西庆投降的人。他转过脸看看面无表情的江冲,回头就想起离开的姚翔,想知道啊他的走会不会牵连自己。他沉默片刻,觉得自己还是往坏处打算,寻个机会偷偷溜走的好。

到达军营寨门,鹿砦挪过,众人就细细观察。利无纠见军营里套落有秩,旗子威风凛凛地飘扬,不由心中一肃,再见到军道两旁每五步就像钉子一样挺立着一名竹黄怪甲的兵士,悬剑持戈,目不斜视,打心底说:“人说他是溜我们主子的马屁上去的,却不知道这气象的森严!”

江充此时握剑穿行,边走边视察一样地点头。他原本是一家奴子弟,使了一手好剑术,可力搏虎豹,极得秦林欢心。

虽然同是武人,利无纠却看他的样子就觉得不爽,恨不得重重几脚踢在他屁股上,问他这样从未在军中任职的人,能有什么资格来点头。

正想着,待客大帐就在面前。和众人一样,利无纠也迫不及待,毕竟这几天真累得快散架子,企盼吃顿好的。可一进门,他们一眼就看到招待的玉米燕麦饼和小盆肉汤沿两行案子摆开,才大失所望。他们都是秦林的亲信,往日来去从无这般苦过,早因几天的急行,带了一路积攒的火气,见狄南堂并不体恤他们的事急,又用这样的酒肉怠慢,无不一肚子火。

江冲转身看了看典客,不忿的眼火就让典客明白了许多。他歉意地笑笑,说:“军中简陋,诸位不要见怪!”说完自己就引他们入坐,自己选了偏位。他刚坐下,就逢上江冲抡了一盘热肉汤泼了过来,大声询问:“这是人吃的吗?!拿狗食作贱爷们!”

典客虽然坐离一段距离,还是被淋得满头满脑。他也是有血气的人,“噌”地站起来,满面不知是烫的还是怒色,通红通红的。他先是一动不动地看住江冲,接着回头视见案子上大块的玉米燕麦饼,金黄是金黄,黑褐是黑褐,极其诱人,而肉汤还冒着几丝热气,挥起浓郁地香味,心中更怒。

军中艰苦,除了飨士卒时这般吃喝,将军都和兵士一样,未必吃得上这样的食物。他怒归怒,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这就坐下,不卑不亢地说:“我知道大人吃不惯!但也要藏在心底!你想,我等为国拼杀,吃得都是这些,大人当成狗食,难道我们都是狗类不成?”

利无纠连忙起身圆场,举了碗浊酒到江冲面前,笑着说:“喝酒,喝酒!也不是吃不得,就算了!”

江冲却被典客的话激到,一把拨过利无纠的酒,不愿罢休:“那好!”说完,他拿了一个饼子掷在地下,上去踩了一脚,然后满意地看着脏污扁烂的饼子,手往下指,傲气地给典客说:“你若能吃下它,爷几个就能吃下这狗食!”

其它等人也含了诸多的不满,见江冲侮辱典客,无人不觉得吐气,纷纷在一旁叫嚷起哄,竞相侮辱。布局的军士全都默默地偎到典客身边,他们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现在无不憋着火,就等一句话。

在大帐后火房旁有一条路。行军左司马孟然本是经过,老远听到乱哄哄的叫闹,便想叫手下军士过去看看。他在一棵想掉叶子的白杨树下顿了,却一眼看到一个忿色兵士跑出来,取了一个挖土的锹回去,便叫住他问怎么回事。

军士这般一讲,连孟然背后的人都按捺不住腾腾的怒火。孟然本就是火爆脾气,他重重一脚踢在杨树上,在落叶飘飞中,三步并作两步往西官帐里走。他进门的时候,正看到典客弯腰去捡过饼子,用两根手指头捏着,浑身发抖,两眼通红,身上还有肉汤里的肉片和汤水。他再看周围,王府中的武士无不恶坏流露,龇牙咧嘴地笑,便狞然一哂,分开几人,大步走到中央,一把拿过饼子,说:“我来!”说完,他咬过一大块,一仰脖子,喉咙一鼓,就咽了下去。

典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叫了声“孟将军”,也伸手掰了一大块,塞入口中,意气使然地大嚼。一旁的军士看了,排出队伍,蔑视地看过一干来客,自觉走到跟前分食,个个口中叫着“好吃”。

旁边的武士呼地全傻了,无不静静地看着。江冲也想不到他们真将混着泥土的饼子嚼得一干二净,心中做不到自然,便说:“既然这样就算了。我们都吃饭吧!”

孟然咯咯一笑,突然变色发怒道:“谁给你算了?!聚众闹事,给我拿下!”

“你敢?!”江冲脱口而出,却见十多个军士刀剑出鞘,猛地围了上来,心下也是一颤,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是朝廷钦差,又将任监军,谁敢将我怎么样?”

孟然不为所动,从牙缝间迸出一句话:“一起拿下!胆敢反抗者,就地格杀!”

※※※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中午又起萧索万物的秋风。挺拔在路边的凋零的白杨树,飘着落叶,枝上“哗啦”着响。鲁之北是个瘸子,不得已坐了马车,却是一会也闲不下,掀着帘子给狄南堂计较。

他这个人是鲁氏一门中的佼佼者,相当务实,但却在棺材中生的,被视为家门不祥之身。鲁直却信任他,多次给鲁后提起。鲁直之后,他又被鲁后重用,未来以前做到军政院的库部丞。西行是他不愿意陷入长月的泥潭,又觉得狄南堂的建议可行,自己便毛遂自荐,很值得人钦佩。

国中百姓划拨封臣的极多,几乎居大半。在他们的赋税中,会有三分之一岁经过朝廷的手调拨到官员手中。但国乱之后,许多地方上的鱼鳞册名存实亡,百姓流离,单单勋,阶,爵,品的支出就是很庞大一笔帐,加重朝廷的负担。他看得很清楚,这种情况下,屯垦军民是利于社稷的大事,不单单是恩荫百姓,也是打击流寇的重要手段,更是解决朝廷危机,头疼医头的步骤。

但初来乍到,现在就以总督之责都督西部军务,民务,全面配合狄南堂的招讨,也难免不能熟悉用事,他也就特别需要狄南堂调拨出相当部分的人手协助,以收募流离的百姓,与军户相互编排,计算所需要的物资能不能承受。

时下,狄南堂正协助从权设置的仓州总督鲁之北在仓中沃土收集流民,以一路屯垦来治乱。江冲和利无纠等人到来时,鲁之北也在狄南堂处,他们一行去了府中招地方官员和豪强再出粮食。所以,这次来访,他和往常一样,不是喝茶,而是选了二十名毛驴,负着四十大筐,十数名统计高手,来此公办的,今天入到府中聚官员,安排事宜。

狄南堂和他并无交往,谁知一见,才发觉此人当真是无双国士,端地敬重。他微笑着回答鲁之北的话说:“鲁公不知,我留张更尧而不用,是因为他多谋,却难以决断。我不敢交马孟符重任,是因为他深知游牧人的习性,又熟悉数种语言,一旦领新幕游牧骑兵剿敌,将来他的将士,别人是指挥不动的。”

鲁之北却不以为然,却说:“他这个人不孝敬自己的义父,后背叛他的君主,将来真要为祸,谁肯为他的前驱?!将军过虑了!”说完,他也知道狄南堂不会听自己的,便沉默了一下。

前面就是军营了,他探出车外,遥遥在旷野中瞭望,见地方渐起生机,竟起了道道炊烟,高兴地说:“我许多年前和徐霞客来过这里,那时这里真是沃野万千,如今你我努力,还他一个昔日。”两人正说着什么,鲁之北突然听到军中响鼓,不由一愣。

狄南堂看鲁之北疑惑,便解释说:“这是示众升帐的军鼓,不知是谁犯了军律,没什么事的!”

两人带随行人等入营辕,逢到军士来报惩处大小的勾决,说是拿了朝廷骄横的使者,不由吃了一惊。狄南堂,鲁之北都连忙询问,先后赶了过去。半路上逢到惟一身免的利无纠来寻将军,便停下来。

“我见过将军两面的!”利无纠说,“你还是从轻发落吧。江某人是王爷身边的红人!”

狄南堂点点头,带上众人前赶。正看到孟然聚集兵士在“白虎堂”前的空地,三令五申地讲这些人的不法,而数名王府侍卫被四五十名如狼似虎的军汉执着,他们已经被打得鼻清面肿,不成样子,就连江冲也不能幸免。

在众人面前惩处,这是他设定下的,为的就是让一些新军将士早点在心底刻下痕迹,此时周围也就聚集了数百名军士围看。孟然见狄南堂过来,下了将台,半跪行礼,起身望过还过挣扎的江冲,禀报说:“这些人聚众闹事,侮辱将士。我已经将他们拿下了!因他们身份特殊,难以决断。”

最后他把低下头去,低声说:“标下知道将军难以处置他们,便想在将军回来之前便宜行事,自己一人担责。将军可以惩罚我,我却是为了捍卫军法!”

狄南堂看看他,知道这是个刚正不阿的热血汉子,难能可贵,他转身又见江冲却死挣赖挪,冲着自己高喊:“我是监军,又是钦差,你若敢责罚我,那是不把王爷放在眼里。”不由冷笑。既然孟然想揽身护法,他又怎么置身事外。他四处环顾,竟相看到军士们肃穆的面孔,心里颇有些感动,便大步登临帅台,坐上军案,替下司马。

满空地的军士呼啦啦跪倒一边。狄南堂便让军中换鼓,以主将格重新升帐。他如今已升任上将军的资格,又是军中主帅,自然无需请命,可以自行专断。而江冲却死命喊骂,侮辱,要要他好看。

这也难免,他自觉得狄南堂也不过是主子豢养的猎犬,心中怎么会平衡。

扶着拐杖的鲁之北从他的叫嚷中知道,这混蛋正在找死。他这样高喊,是把狄南堂架在非杀他不可的位置上。想到这里,鲁之北一转脸,越过狄南堂给孟然说:“他身份特殊,不能诛杀。你让人给他掌嘴,打得他不能说话!”

孟然点头,安排旁边的军士。一名军士立刻晃着熊掌一样的手,走到江冲的跟前,左右开弓,抡如蒲扇。不几下,江冲就满嘴是血,浑身泄气如皮球。两名架他的军士一放手,他就歪在空地前。

狄南堂再环视一周,见军士聚了数百,便提劲高喝:“我靖康军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依赖无非军法二字!论功罚过,最是森严不可亵渎。军旗所指,军士就不可后退,斩将夺旗,所向披靡;战鼓所擂,军士便要忘身,滚如江水,如虎似狼。太祖的事,我也听闻一些,王子作战,因伤口不在前胸,自斩之,高悬辕门数日。”

说到这里,他停顿不说,转问孟然:“孟司马,此等诸人该论何罪?!”

“斩!”孟然上前一步,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字。

江冲听得清楚,身子一震,抬眼再看肃无表情的狄南堂,结合到刚才抬出“太祖斩子”的事,自觉那是用前例压过“杀使”罪责的,一下如被泼了一头的冰水般,浑身打颤。他再看四周,个个面目生疏,嘴角皆有一丝冷笑,不由脸色苍白,叩头乞讨:“奴才知道错了,还望将军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留小的一条生路,小人做牛做马,都不会忘记将军的。”他心里已经方寸大乱,屎尿都要出来,哪里顾得上称呼和细节。

狄南堂见这片的侍卫都捣头如鸡叼米,也怕杀了他们,引得刻薄的秦林对自己猜忌,便叹了一口气,温和地说:“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你们初来的时候,有没有人讲给你们听?!”

江冲已经说不出话来,孟然只好代替他回答说:“尚未!”

“那他们可能并不清楚,身上又有负有重责,司马觉得是不是可以从宽?!”狄南堂也就亲自求问孟然。

孟然却不是善于揣摩的人,便实实在在地说:“这?!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逃,责以军棍三十,以儆效尤!”

狄南堂点头,便说:“希望你们今后勉以此责,不可造次!”

众人连连许诺,这就改定为三十军棍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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