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的密访,一定程度让狄南堂推断出朝廷的态度,所以,他对所谓的“赦”,他心中便充满疑惑和不信任,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做好。WwW。QUAbEn-XIAoShUo。cOm

他和利无纠一出来,就已见军中欢呼流泪的沸腾,但心中却更踌躇,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葬送了上万人的性命。

“将军还有什么心事吗?”利无纠也大大地高兴一阵,注意到了狄南堂的反常,还是回头,激动地说,“我也替将军高兴。马上,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能怀疑朝廷在欺骗己方吗?

狄南堂苦笑,只是淡淡地说:“朝廷太宽大了,只是调我回长月,分开狗人编制到军中。”

“将军以为呢?”利无纠笑着说,“今日不必禁酒了吧,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蠢动得让人心痒痒。大人不想家吗?”

提到回家,人人的心中都会濡湿。

狄南堂看看他,也流露出难以自制的情感,说:“我有一双儿女,女儿刚出生不久,还没来得及好好抱一抱。”

“那是得回去!”利无纠点点头。突然,他看到狄南堂的亲卫李林从远处走来,手里拿了一个杏色的扳指,不由眼睛一亮,大声说:“小林,我们调换一下好吧。”

说完,他就掀了自己的腰。他腰上别了他的战利品,却是一排匕首。

“挑一挑,你赚便宜了,这都是好刀子。”利无纠盯住他杏色的硬玉,流着贪婪说。

李林连忙把扳指收好,摇头不肯,喷着热气说:“这是我要送给我们家少爷的。”说完,他记起要事,给过狄南堂一封书信,大声说:“孟将军造反了!”

狄南堂被吓了一跳,怒责他说:“不要乱说话!”

他疑惑半天,但还是打开书信看,这才知道屯田军民的反应,顿时一改疑虑,觉得朝廷的冷处理来得可能。尽管此事对朝廷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压力,是迟早要累计到自己身上的,但目前确实能够促使朝廷调整策略。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慌忙折过书信,大声地说:“传我军令,可以饮酒!”

天渐渐黑了下来,可欣喜和欢畅正在上升,欢歌热浪盘旋在营顶,久久不散。各营中的军士轮番派人来给狄南堂敬酒,将狄南堂等人都灌得酩酊大醉。大概到了半夜,一行全副武装的士兵只在前部点起火把,像一条亮头黑身的巨龙一样从南而来。他们到达营地外停下,却是要在夜中接收营地,盘查人数。

守营的兵士也松懈了许多,看他们准备得面面俱全,便开放了许多的营盘。

他们随即就觉得不对,可已经晚了,士兵们越涌越多,密密匝匝地按住各处营地,不喜不怒,不说话,只是收缴兵器。

稍候,一名将军带人包围了狄南堂的大营。白巨带部众杀来救应时已经晚了,也仅能救出利无纠等数十人后,向西逃窜。

狄南堂醒来后已经在囚车上,唯听到稀疏的厮杀,也只能回头看看。他身后行了一排囚车和长绳穿系的人龙,俱是左右勇悍。一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但也知道什么都晚了,也只能在心中排解为朝廷感叹的余悲。

若对外敌,讹降而诛或许只在对方那损失一些天威,若是对内,便再难取信人心,将阻碍即发政令行之有效。虽然知道这已经不是他操心的了,但他还是感到悲哀。倒是他身后的人没这么敏感,有部下悲呛厉笑,大声地给前头的他说:“狄帅,咱们被朝廷骗了。什么百战百胜的大将军,狗屁,却是下作的痞子!”

有人放声大哭,慷慨地与远方的亲人告别。有人怒目环视左右,预料面临自己会是什么。

一个路旁的兵士忍不住伸手数点,细小的声音被任何声响都隔不断。他伸出傻样的头,声音清晰可闻:“三十七辆,三十八辆……一共三十八辆!三十八个当官的。”

囚车经过一些好奇心旺盛,仰赖天威的官员志士接待,转行停在城外的营地。官员们跟了一阵,最后围在狄南堂的囚车边,指指点点。狄南堂闭着眼睛躺靠在囚车上,却渐渐入梦,一直梦回到家中,显得无比的安详。

毕竟,这也是无路可走时的路,哪怕最坏,却让人心安了。

一个大嗓门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圆胖的脸,却见那张圆胖的脸立刻受到惊吓失色,收了回去,不由抬头。

“逆贼,可认得我吴益吗?”对方大声问。

狄南堂不予置否,看也懒得看,便又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是对方派人给了纸笔,让麾下人等下笔认罪,并大声吆喝着告诉众人,凡是有揭露狄南堂罪行的便可免死。他用力扭头,见部将人人激愤,心中不由暗想:我怕是难逃一死,越是受冤枉越是罪重,何必还要连累兄弟们呢?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酸,不由大声说:“各位兄弟,尽管写就是!”

此话一出,即使原本要写点什么的,也再难以下笔,都哽咽不知做何。

健布当是狄南堂在他们面前的缘故,便下令把狄南堂转去一旁,令其它人再写。

※※※

次日后,追赶白巨的董文派人回来,说自己遭遇了东进的狗人。这时,因撤退而来的崩溃效应真的出现,单是从狗人推进的速度上就可以看出一些。

健布只得率军接应,将此地的事全交给梁威利处理。

以朝廷的意思,梁威利便派出一队兵士押送狄南堂一行七人回京受审。

押送他们回去的这些兵士,大多是家世不错的贵裔。

他们应募随军是期待建功立业的,但是战局艰苦,后方的大人们都积极活动,让他们回去。梁威利应他们的活动,对这些子弟放行。

前线的崩溃,健布都无法看好前景,也很快同意了梁威利的做法,觉得这是在为王国保留元气,同时,他派遣要员孟追魂,待罪的陈州镇抚使焦辽等人跟随回去,试图说服朝廷,以这些多少有大战经验的贵裔为骨干,再组建一支新军。

但当地军民却不知道上层人的心思,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是队伍的转移。

他们觉着没什么能比抓住了这逆贼更能让人吐气的,一听说狄南堂和其同党要送回长月受审的日子后,就早早排出人墙等在应西城东,等待这等叛国的奸臣。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那些神经都已不堪折磨的显赫子弟们都带着西地的风霜,夹裹着仓州要员的家属和囚徒,开始露面。

裹道的军民终于等来了他们这一行人,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捏上手中团出的雪泥,只等到关键人物一露面,就开始投击。

历史便是这般重演的。当鲁直走过的烂菜,臭蛋后,还有人继续在走。

他们唯一能幸运的是,队伍过大,目标不确定,暂时没有得到应够的“奖赏”。

七个囚车,三十余名罪犯在整队人马中太不显眼了。

这些义愤的观众很容易就误中副车,对一些官眷砸击,很快引出这队兵士的制止,但义愤的人群还是砸出了手里的蔑视品,击中狄南堂的便有十几枚。

队伍行进。马匹,兵士。依然是马匹,兵士。他们手执刀枪,已经看不出是不是王国未来的希望,却一样地被战争**得邋遢、不堪,在困顿、迷茫中押着七辆囚车和百辆马车,开始冲风冒寒,踏上东行的行程。

队伍在州府停留了几日,也好汇集更多的家眷。就在他们又要出发前的夜晚,张更尧托人给狄南堂送了酒肉。

和他一个牢房的李林并不忙于吃酒喝肉,就势评价张更尧的好坏。

狄南堂却无过多的语言,只是为李林惋惜,看着这个三十来岁的农家汉子,又想到亲人,儿子,肝肠寸断。

“要是我儿子,在这境地,哪怕酒肉有毒,他也会猛吃猛喝的!”狄南堂看着酒肉,眼睛渐渐湿润。

李林肯定地点头,却担心地说:“真不知道少爷他们怎么样了!”

接着,他质疑一下,说:“老爷,我还是有点怕死!今天我们喝醉后,你能不能掐死我,也好防止将来吓尿掉,丢咱家的脸。”

说到这里,他一咧嘴,露出黄牙发笑,说:“老爷,听说咱家以前在关外养马。少爷总想回去,我也想去看看!你说总长草,不是浪费吗?我想过去种点地。”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于是便问:“老爷,咱家去长月时日不长,这富贵还没享上,你后悔不?”

狄南堂拍拍他,回过神后摇了摇头,看住酒肉说:“要是再给我机会,我还是要去长月的。只是带你们出来打仗却不该!”

李林淳朴一笑,憨厚地说:“我也不后悔。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说完,他整整筷子,给狄南堂比划比划,示意让老爷先吃。

他们正要动筷子,梁威利也来看望他的敌人。他上下紧扫两眼,一看狄南堂,连忙拿出自己准备的一壶酒,让卒子下去,笑道:“成王败寇,咱们之间也没什么说的。我留下点酒,也让你暖一暖身子吧!”

“谢了!张更尧将军也刚送了一点。”狄南堂看了一下对方,一下想不到对方怎么这般好,平淡地一笑,用手挽了一下脏发。

梁威利喝了许多酒,红头涨脸,他仅仅提了一下水缎一样的衣服,就一屁股坐到的草上,表情复杂地靠着囚木,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反复滚动自己靠在木柱上的头颅一会,他这才又说:“你一定看不起我。可我又能怎么做?”

说完,他看着狄南堂面前还没动筷的酒肉,便揽过来大吃大喝,边吃喝边说:“我会让人再送的!”

“你吃吧!”狄南堂重来没有到对方竟这样的失态,也只是赔着他喝了些酒,只是说,“这也是张将军派人送的!”

梁威利是何等风光的人,这般的饿熊模样让李林格外傻眼。

李林觉得自己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便出言讥讽,极力用“夯”和“拽”这样土词贬低他。梁威利大吃大喝了一阵,突然酒劲上来,讲起自己年轻时的卑微事,只是反复地在中间插入一句半句的“没办法的,你总要做的。”

说过一阵,他看住狄南堂想笑,突然表情一紧,指住狄南堂,接着又指住下面一片狼藉的酒肉,竟然吐出一口血来,他大声地说:“没想到!”

狄南堂也冒了冷汗,看住酒肉,确信这好好的酒肉中竟然有穿肠毒药后,慌忙替他叫人。梁威利摆摆手,却说:“这也怪不得别人,我大意了!我是想给你吃完,让你吃我……!”

狄南堂有些糊涂,但即刻就清醒过来,感觉到腹部疼痛,也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李林立刻抱住他,大声地哭问,引得旁棚中的同伴大声询问。狄南堂摆了摆手,指着梁威利送来的酒,说:“恐怕这里面也有毒,你万不要喝它!”

说完,他便深吸两口气,看住牢房外进来的人,提示地下乱钻的梁威利。

他倒不为自己意外什么,毕竟张更尧若不好控制军民,要自己的性命才能换取弹压军民的功劳。他苦笑着,心想:毫无疑问,地下这个也是送自己离去的,可惜却误中了别人的毒,做了陪葬。

想到这里,他便低声说:梁总督,你太可怜了。

牢房里灯火轻动,一如外面,沉沉发冷。他只是戏谑地看住在地上挣扎伸腿,如同板上鱼的梁威利,又看着别人抢来推拿,抠喉咙,眼前渐渐恍惚。最终,他看向含泪高嘶的李林,竟不知道安排什么样的后事好,稍后,才说:“你要活着,将我等的冤屈告诉别人!”

李林大吼一声,把他放倒在地,学对面的人进行抢救。

梁威利身边的人嫌他碍事,过来就给他一脚,把狄南堂的身子掂开一些。李林人已恍惚,整个陷入了疯狂,起身就和他搏在一处,却在意外中拔了对方的刀。他愣了,见对方也愣了,顿时愣过而喜,抡刀狂砍,向未关的牢门闯去。

牢卒反应很慢,应急之人又离得远,竟被他一路杀救出自己的人。除了几个对朝廷幻想的文人,一行数十人便如脱笼猛虎,他们汹涌夺刀,向外冲去,竟无可阻挡,直杀了十数百人,向营外四遁。外围的军官紧急中调集了人马前来镇压,却也只围了为首李林几个。

张更尧是候机等信的,听到风声出来看,被李林一眼认到。

李林一身已插满箭枝,却依然大吼大砍,直直冲向他的跟前。张更尧看到野兽一样的眼睛,半身酥软,但他却是侍卫出身,一身软硬功夫最是了得,慌忙中,却仍能无比精准地把长剑推进对方的心脏,让对方丧失活动能力。

“你还是回去喝上毒酒,免得将来,我家少爷剁你为肉泥!”李林半倒未倒,还用余光扫过旁边的张毛,喷了口血,奉劝说。

张毛打了个寒蝉,拔剑对他猛剁。

李林摸出自己准备送飞鸟的扳指,大笑倒地。

张毛咬住牙齿,下巴晃得厉害。张更尧倒松了一口气,安慰张毛说:“朝廷怎么会放过他的亲族!报仇,他们做梦吧。”

张毛四处看看,剧烈地喘息,点点头,但他一回身却看花了眼,不由猛奔几步,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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