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旷荡荡的灵堂很快就布置好了。WWw,QUAbEn-XIAoShUo,cOM竖在几上的香烛妖冶跳动,照亮北墙下的供案。那儿摆满全鸡、全鱼、猪头。案桌下面是烧纸钱用的盆边上放着成捆的黄纸,刚刚剪就,被灌进来的晨风吹得扑簌簌直动,显得很阴森。想必陇上少有的旺族周氏近枝正室是这样的凄凉和简陋,但这已经是仓促准备下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尚老郎中的老伴为周母更换路衣,把她略显臃肿的双臂收好,拉过丝绸被,盖到只露出头部的位置,然后从冒着热气的铜盆中扒拉出面巾,去抚平周母狰狞的面孔和内心的痛苦。她缓缓地告慰说:“苦命的老夫人啊。您就放心地走吧,家里有她三叔和我们这些下人照顾。”柳馨荷“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搭把手给尚婆子,却祈求说:“你在天有灵,护佑孩子的父亲还活着,保佑咱家过去眼前这道难关。”尚婆子拍打、拍打她的手,鼓励地点了点头。

屋里一阵沉默。只有周母身边的丫环嘤嘤嗡嗡个没完。她之前曾被周母打发走,不知道去哪几天,啥时缩在团练使衙门口,看起来比谁都伤心,劝也劝不住。

飞鸟来到灵前,很怕惊扰到周母的魂魄,跪下慌乱地磕了一气头。

这位离去的老人像许多出身名门的士绅太太一样,有着让一般人不敢恭维的陋习,有点儿养尊处优,有点儿小脾气,有时候会直爽得让人受不了,不高兴了就直来直去地骂人,话从不藏着掖着;有时候幼稚、顽固,小孩子一样给你嚷自己的看法,嚷完非要你照她说的办;有时候还糊涂得厉害。见着面熟的人,老是颠三倒四地叫错名;有时候却又格外看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有着傲人一等的自尊,见着一般的乡亲穷家,都不用大眼看人,而逢年过节收了人礼物,也常因为份量多少而说这个人不实在,那个人好……

但她一旦判断你是个好人,是自己的亲人,却又竭尽所有地待你。

飞鸟记得自己手头拮据。随便凑两样土特产的时候,她也是合不拢嘴地摸着嚷:你都多少口子吃饭呢。穷得丁当响还挂念我。说完,就把叠成匝的小号银票偷偷塞给飞鸟,用眼睛警惕着外头,小声地说:“娘有点私房钱。拿着,给你媳妇置点首饰。”

但她也会把持着纲常大义,每每遇事则发时发眉倒竖。威风凛凛,激动万分,尤其见不得儿子有一点违背美德的言行,甚至包括她自己都管不住的毛病,轻则教训,重着抡起拐杖就往背上敲。

柳馨荷或是怕飞鸟磕哪点不好,或是出于寄人篱下的不自在,喊着“三叔”拉他。

他抬起头看看那卷锦被,好像看到义母翻身而起,笑吟吟地要自己去她身边。方便她偷偷发钱,发好吃的,心里不禁一阵收缩和疼痛。

他战场出入,手刃顽敌,经受过自己的女人、视如手足的兄弟突然不在的恐惧和失落,早已对一般人的死亡习以为常,甚至会在巨大的伤亡面前只对数字感兴趣,却还是觉得有点无法承受。

他几乎想藏到柳馨荷的怀里哭一场,却还是强忍住站起来,到院子里去透气。

清晨的凉意致使他恢复冷静。似乎是受到痛楚的刺激。他的冷静让人觉得可怕。他看看困顿的图里图利。问:“铁头呢?”图里图利说:“出去了一下,还没回来。”飞鸟说:“不要再随意出去。注意安全。尤其是你们几个。还有白老先生,龚山通,出门要有五个以上的兄弟跟着。以免有人向你们下手。”图里图利点了点头,说:“铁头一回来,我就跟他说。”飞鸟又叮嘱说:“县里有和咱关系密切的人家。让祁连派弟兄去关照关照。”

飞鸟放心了不少,站到大院中央的大树下,抽出弯刀,凝重地伸出去,凝神吐气。

这是他自老董教头那儿改良的吐纳法门,把意识贯穿到兵刃上,摆出自己简化过的各种搏斗姿势,以达到养气效果。赵过试着学他,总结说:“养气时神都在剑尖刀刃上,容易入定。”只见他有时缓慢地而有节奏地变换姿势,有时一动不动,似发似收,动作慢慢加快,经过一盏茶的功夫,已是时静时动,纵横开合。

弟兄们原想借机不出早操,见他这么一舞,连忙集合操练。

突然,一通脚步打破这种局面。

张铁头呼呼叫着跑进来,气喘不停地大叫:“阿鸟。阿鸟。你大哥没有投敌。他战死了。是战死的。”他也不知道为谁激动,热泪盈眶,蹦得一只起舞的蛾子。

飞鸟猛地收刀,“噌”地蹿到他跟前,脸凑脸地问:“你听谁说的?”

张铁头本来还在高兴的表情一下儿僵硬在那里,连忙问:“你不高兴?”

飞鸟哼道:“人不在了。我会高兴吗?”

柳馨荷猛地从屋里奔出来,站到他身边,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直勾勾地看住张铁头。张铁头心里有点发毛,心说:我真找揍,还当惊喜来报。飞鸟看他愣神,又问一遍:“你听说说的?”张铁头往门口转了半个身,既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以那人的位置保证自己地话不假,吭巴地说:“上次送信的那团练。”

飞鸟仍然无动于衷,问:“人呢?”

张铁头说:“祁连让我先问问他。我就没带过来。”

柳馨荷淌着眼泪,上前捞住他不放,迫不及待地要求:“快。快带我去见见他。”

张铁头旋即转身,本能地往外走。飞鸟却开了口,要求说:“嫂子。你冷静冷静。”柳馨荷一回头,连忙丢掉拽上张铁头的手,低着头扑簌簌掉一串眼泪,哭声说:“怎么了?”飞鸟说:“我们不要私下见。把丧事大办,让他当着大伙的面说。”

张铁头点头蒜一样赞同:“对。对。对。对。对……”

飞鸟也不管柳馨荷还有什么想法,夸奖说:“铁头。这个事,你办得好。”他想了一下。又说:“你有没有休息?”张铁头说:“睡过一大会了。”飞鸟这就安排说:“去找龚山通,把要请的人请到。”他又补充说:“将士们能请多少就请多少。地方不够,站到野外去。弄出来点大动静。免得逼死义母的凶手逍遥。现在不同寻常,义母也得早下葬,你们要快!”

张铁头请求说:“我俩一时办不了……”

飞鸟一挥袖子,说:“兄弟们都归你们调用。我只要快。”

张铁头“嗯”了一声,立刻就去找龚山通。飞鸟也脚步飞快地回屋,好休息一会。他刚走到门口,听到柳馨荷抢天一声大哭,连忙回头大喝:“别哭。不能哭。到该哭的时候哭给他们听。让孩子也哭。”突然间。他想起展虎送来的血书,嘴角凝上一丝带了狰狞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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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了不大一会。起来洗脸。白燕詹又激动又兴奋地赶来见他,急切叫嚷:“这是除掉夏景棠的好时候。那些大老爷们也不是铁石心肠,他们能看着人家孤儿寡母讨债而无动于衷。”飞鸟一听,就把面巾抛到水盆里,回头问他:“我除掉夏景棠?你知不知道夏景棠意味着什么?他是粮食。没了他。有没有朝廷兵马来讨,我说不准。三万人的粮食谁给?!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吧?”

白燕詹立刻懵了。他说:“那咋办?难道咱不针对夏景棠?”

飞鸟叹道:“拥兵自重可以。造反不成。你把你提的‘尊王攘夷’忘啦。”

白燕詹晃了晃脑袋,苦恼地问:“那怎么办?咱不能等死啊?”

飞鸟拍了拍他,笑道:“对喽。除了等死还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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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中心的酒馆、店铺楼大多歇业,被马大鹞买个精光。马家人还指望飞鸟把马大鹞扒出来,二话不说,就同意借出去设灵堂。飞鸟害怕拓跋部突然攻城,妨碍自己的计划,把发丧定到第二天早晨。夏景棠也接到他的报丧,摸不准动静,当晚管勒各营。调集重兵。天明时人乍一看,两排全副武装的兵卒披着晨色的轻纱,把街心围得滴水不露。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一般,风越来越猛。夹杂着满地的尘土铺天盖地往人脸上砸,街道上却不见一个行人和一位亲友。道理很简单,夏景棠不许将士出营,而百姓胆小怕事,见兵卒拦截,便退了回去。

祁连,张铁头,张奋青,白燕詹,甚至柳馨荷,无不提心吊胆,即怕冷场又怕出事。不断请求飞鸟,也要调一队兵来应变。飞鸟却不肯,只是让请来的哨呐手对天猛吹。阵阵起伏的哀乐在空中高亢流转,饱含追思和倾诉,催肠旋转,几条街外清晰可闻。飞鸟自己都陷了进去,心头呜乎哀哉,恨刘老实没有早一步回来。

夏景棠和冯山虢两个密切注视场面,却还在去与不去上犹豫不定。

他们自己去怕像上次一样被拘拿,让别人去怕给各营将士做表率,不去人去有点存心不让人办丧事的难堪……两人头碰头,莫衷一是,却一致认为飞鸟存心不良,有打擂台的嫌疑。老这样拿不定主意也不是办法,冯山虢一咬牙,说:“你以军务推托。我带着兵去,到时就等着博格生事!”夏景棠便答应了。

冯山虢这就带上夏景棠的卫队出发。还没有走多远,碰到李成昌父子为首的军校集团,两处合成一处,一起去吊唁。两路不见一人,分明流露出戒严时才有的冷寂。他们初开始还以为只有这些人肯捧场,不料走不多久,一个焦急万分的校尉就往夏景棠的大营跑,路上碰到了他们就喊:“不少弟兄在营里鼓噪。说博司长官请了他们,不让他们出营是不是过分?”

冯山虢吃了一惊,连忙严厉地说:“不行。博格怎么会请他们?要是真请了,还不是要出大事。你管好他们。”

校尉问:“他们要是非去不可呢?”

冯山虢武断地说:“不可能。有一个两个,以抗命论处。”

校尉向他跳脚,大吼说:“你自己去看。都跟开了锅似地闹。真要是一个两个,他们也不敢。”

冯山虢脸涨得像猴屁股一样,怒喝道:“把领头的抓起来。”

校尉也上了火。两手一伸,要求说:“你抓我吧。我也觉得你们太过分。要我说,选个十来个代表,有点人味。”

冯山虢犹豫了片刻,断然拒绝说:“不行。这是夏元帅的意思。你也别冲我不满。”他看李成昌身后有好几个将校,连忙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就你营里事多。”这些将校都是李氏一门在陇上郡培植的武官。他们以李成昌为马首的,断然不会逼手下弟兄无视李成昌的女婿办丧事,在那儿心知肚明地装哑巴。

来报信的校尉扫了一眼,恨恨地说:“我也去,不管啦!”

冯山虢立刻给身边的人说:“回去告诉夏元帅。让他派人巡查。逮了敢出营的,就地正法。”他等那人跑过之后。心中已经给飞鸟罗织了一道罪名,心说:你这是在干嘛?聚众滋扰,煽动军心。他踢着自己的马靴跨的飞快,恨不得一步跨到,刚拐了个弯,就看到前路人山人海。一声不吭地往前望。

冯山虢心中一阵慌乱,强打镇定地大喊:“都回去。都回去。”

好多人扭扭脸,却理也不理。几个有着坏习惯的妇女站在自家门前看着他们,仍旁若无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说:“元帅没本事,还想害博司长官。”“忠臣就是遭人害。”冯山虢的毛孔都倒竖一团,脑子里乱哄哄的,心说:怎么办?博格大奸似忠,把他们都骗了!不少军校都在前面喊话,让人让路。冯山虢走在他们后面。听到人说话就侧耳,生怕有人在商量见不得光地勾当。在他敏锐的听力下,到处都在讲博格。

冯山虢心惊肉跳地走了一路,到了县城中心,发觉一下没了人。冲着两路笔挺的士卒,在心底兴叹说:“还是武力有效。他们硬是不敢进这个圈子?看来非要以严厉的手段,震慑住他们的不服。”这般想过,他安心了许多。

熟人越来越多。记下一张张人脸,他已不敢妄断这些都是博格的死党,上到楼。便听到高德福嚎啕大哭声。他心里一阵糊涂。盯上高德福想:这家伙被博格欺负得够呛。却跑来为人哭丧。真他娘地贱。

在他的注视下,高德福摸着眼泪接受答谢。细声细气地嚷:“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小娘子节哀顺变。”很快,他机灵地往四出看,问:“博司长官呢?听说他受了伤,不如让咱家送他一些大内才有的伤药。”龚山通要了他去一旁,低声给他说些什么。他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博兄弟的事就是咱高德福的事。”

楼上得越来越多,三三两两往里进,只听司仪的吆喝声。

冯山虢发觉博格还没露面,正想着心事,听到一阵猛烈的声浪,他知道那是发自楼下,慌里慌张地往能看到的地方赶,就见下面如同军民如汪洋一般涌至,有的人还拿着个头大大的包子。他不难想象中空地带是如何被打破的。博格看他们不敢进来,就让人抬着包子筐去诱惑,人们一激动,哗啦啦全进了圈。

他有点儿腿发软,脑海里只是反复地嚷:愚民。一帮愚民。

眼看丧事就要结束。张铁头在楼上大喊说:“博司长官请大伙来,是想当众澄清一件事,让大伙做个见证。”人们抬起头仰视,几个嗓门大的老兵大喊。有的喊:“让博司长官出来给我们见面。”有的喊:“博司长官还要澄清么?”

冯山虢心砰地一声,裂了十余瓣,心想:有什么要澄清。这是要起事。他像是发了疯一样大叫:“你们不要信他的话。博格是奸臣。”

他的话引发一大片的**。人们似乎愤怒了,不断有人高喊:“你才是奸臣呢。”也有看到他的人就他的长相发起人身攻击,喊道:“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奸臣才长成你那样。”冯山虢气得差点要撞墙,甚至心神不宁地在心底辩解:我长得不好看,却不是奸臣,博格长得好看,可他的确是奸臣。下面攻击他相貌的人越来越多,他实在忍不住了,拔着木栏,扯着沙哑的怪腔大吼:“我很丑,但是我很忠心!”

楼下顿时一片唏嘘声。楼上的人也干咽嘴巴,想笑又忍住不去笑。

冯山虢从头顶到脚地都生出一股耻辱感,几乎想翻过楼拦,顺势扑下去。他狠狠地喘了口气,冷静片刻,不声不响地找张椅子坐下,心说:“要想挫败博格的阴谋,就得让这群见不得包子的蠢货知道他的真面目。今天动不动武不说,一定要先在道义上站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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