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找到谢朱令和赵讨,交待讨十来件不得了的事儿,第二天天上午办了过所,京城九门就已经有他的快骑闯过,甚至背着六寸宽四尺长的方形旗帜,从城洞中风驰电闪而过,刮得呜呜刺刺地响,尽管没穿盔甲,骗得城楼上的士兵两眼一个劲儿发愣,与此同时,狄阿鸟为求自己一行的保密,宣称是去做一笔声意,只带赵过和路勃勃赶一群马——其实这群马是为了装银子回来,汇同十九妹、樊英花一起出发的。wWW!QUanbEn-xIAoShUo!COm他有点儿顾不上别的,哪怕看着黄皎皎抱着一个二岁左右小孩儿进家门——为了拉拢黄文骢,他问也没问上一句。

经过一天一夜的疾驰,一路股不沾鞍,换马数次,又一个黎明到来时,他们穿东关(相当于潼关)而过,越过王河,到达河东。

王河之水混浊奔流,波光粼粼,像一条披满晶石的黄龙,两岸秋草连天,鹰低拔啄,里头白骨散裸,荒夷悲凉,地势见高,虽偶有山川大谷,路程却仍平坦宽阔。

夏侯武律是从河东而下,给此地带来巨大的破坏,虽不及“十亭无一炊”夸张,一路上却也难以觅见几座充满活气的村落,就连开阔的官路,还常横着裹身残衣的骨架,一直无人收尸,使人触目伤怀,倒有许多东夏人没有撤回大漠,定居下来,加之本地人也多喜放牧,大地上两旁的沟麓里不时见到一团、一团的脏白绵羊。

关山度越似飞似追,民生凋敝似缺似残。

狄阿鸟是来过这儿的,那时的景象还记得,此时一一回忆,忍不住悲唱:“铠甲生蛆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昔有狄阿鸟,怀念爹和娘。”

前六句自然是别人的,后两句才是他自己的,想及自己当年一别长月,来此地勤王,日思夜想,尚不知与父亲已是永别,而与母亲也是天各一方,已是潸然泪下。

而今得见,他在奔驰中手指紧握马缰握得发缰。脸部筋肌僵硬,两目细分。黑黑白白的岁月像一张大幕,几乎催下来泪来,他随着稍有起伏地路,上去,下来,上去。下来,总是蹿在众人之前,总在高处看着前方等待。

他在心底大声地说:“母亲。虽然我不是你亲生的儿子,我一定好好地孝顺你。”

行到夜晚,金乌西坠,眼见天渐渐暗下来,而后金黄的月亮很快又升起在东方,满月如思,洒下如水的银光似潮,铺得田野山川。一片静谧,四野道路分明,然而四周夜枭与孤狼的啼鸣相映,竟与荒漠原野无二。

众人再一次远拉在后,他便静静地等在一座坡顶。左侧是一坡桃李,右边是一个埋到谷里的小镇,望过去,房屋小了几圈,让人感到有点儿不大真切。

狄阿鸟等来了路勃勃,剩下的三个人却还不人影。勒马回走看一看。三个人上来,是赵过压在队伍的后面赶着几匹马。十九妹拽了樊英花那一匹马的缰绳。

樊英花却贴在马背上,晃晃悠悠。

狄阿鸟赶至她身边,问:“你怎么了?!”

他回头问别人,焦急而担心:“她怎么了?!”

赵过摇了摇头,说:“病了。问什么病,她不说。”樊英花抬起头来,一脸秘密的汗珠,手在肚子上按着,急促地说:“没什么,你别管。”

狄阿鸟盯着十九妹,十九妹则说:“她这几天,月事来了,经不起折腾,这不知怎么地,肚子疼。”

狄阿鸟已非往昔,对女人的病稍有了解,但也是通了半通,只是感到担心,连忙下马,从囊里取一些水,到她马侧,递上去喂。

樊英花因为被十九妹说破而面红耳赤,推了几推,挣扎着坐起来往前指,说:“这里是宁县,往北就是上均府,你母亲在宁县西,靠燕行山地车谷峡外。

“为了防备朝廷也布置了监视她的人,你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我去告诉她,让她来此。”

说完,低呼一声“十九”,就要走。

狄阿鸟不肯,从马首往里伸胳膊,将她揽托住,一下拽托出马身。

前日狄阿鸟童心大起,用头顶住她的屁股玩闹,那是没有人在场,今儿却有着好几双人眼盯着。

樊英花有点儿羞恼,然而无力挣扎,只好怒声呼道:“你这是要干什么?!难道还不如我一个女流?!朝廷知你潜出京师不见了去向,等时日一久,定拘拿你的手下逼问,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

狄阿鸟知道这是实情,朝廷发现自己不见了,第一个是追问自己去哪儿,自己的借口是出京做生意,或许可以安住那些爪牙,要是三、五日还不回去,就要出大事,自己家里的小狗小猫都要被抓起来,投到大狱中。

但他就是不放手,耸一耸身换了劲儿,给十九妹说:“你应该也知道在哪儿吧?!你带着阿过去,回头带着我阿妈来……”

樊英花立刻打断,大声道:“万万不可。若是她去,你母亲心中怀疑,说不定杀了她给人看。”

狄阿鸟大吃一惊,万不去想自己地母亲会这般狠,但也知道,若是自己,得到一个哪怕是认识的人跑来要商量对朝廷不利的事儿,哪怕自己相信他是真心的,也立刻斩他脑袋,悬出去让人看一看自己的忠心,他只好说:“反正我也要休息半日,让马回些精神,你与我去歇一阵,赶去赶回,也还来得及……”

他已经抱樊英花在怀,而是捧着屁股抱,看得赵过有些点儿心惊。赵过立刻赶着马下路。樊英花被趁病要命,连敲打也没有太大的力气,却又不好多说,扭过头,任他扛自己过肩膀,背到背上走。

几个人来到萧索的小镇上,正值夜半,家家闭门落户,黯淡淡不闻一声,只是偶尔听见一两声狂躁无礼的犬吠。

废屋易寻,大伙悄无声息进镇,也不求敲门借宿,在一截倒了半截子的废泥屋旁休息。狄阿鸟本想煮些热水,却没有带头盔,更不好在夜里找水井,只好给她刺一些马血,混合马奶喂她片刻。

休息了一会儿,她好了些,只是脑门烫得厉害。

天又已经冷了,走起来,冻得人手人脸生疼,狄阿鸟终于去敲一家门户,不料一回头,竟发觉樊英花上了马,“驾”地一声,带着十九妹刮了一道风,从身后奔过去,连忙在后面追,追着、追着,发觉赵过骑着马打后面上来,当即往前一指,大声说:“你跟上她,免得出事儿,快。”

赵过又卷了一道马蹄。

镇上狗叫一下猛烈,很多人起身了。

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动静,无论是樊英花他们,还是狄阿鸟和路勃勃都不放在心上,不料过了一会儿,响了几声钟,街上站出浑身破烂,却挟一杆枪地百姓,他们打了几支火把,在几个半身盔甲的富户带领下,沿着街走,从两头将狄阿鸟、路勃勃和好几匹照亮。

路勃勃一下拔出了刀,围着狄阿鸟,脚步打转,小声说:“阿哥。我们是打是跑?!”

狄阿鸟看看这些人,虽然提枪似狠,其实都矮小摇晃,缩着身,只有为首的富户体态骠悍,倒也挡不住逃走,然而害怕逃走之后,阿妈过后赶来,见不到自己,连忙抱拳道:“兄弟们是过路的,因为头上有伤,才把头发剃了,绝对不是什么歹人。”

他想了一下,突然记得自己的过所。

他所持过所有一份明地,一份暗的,明的去登州洛川郡,暗的是来上均府,连忙将暗的拿出来,举到面前,说:“在下是上均府人,现在在京城,有军职,所以携有刀剑。”为首一个胖子和其它人交换眼神,上来接过看看,一下松了一口气,说:“上军不要见怪,我们这里闹马贼,都是那些留下来的小股鞑子,有地明里投降官府,暗里做些见不得人地勾当,有的就藏在山里,凶悍不可抵挡。”

狄阿鸟两眼一转,心道:不如收服一支,把阿孝也塞来,就潜伏这儿,一旦朝廷对阿妈不利,他们也好救援。

想到这里,他不敢怠慢,露出笑容,连声道:“原来如此。

还请各位壮士高抬贵手,将这一片废物暂借一晚,天一亮,我们就……”

说到这里,他突然不吭声,一扭脸,朝朦朦月光笼罩地远处看去,失声道:“真有马队。”

路勃勃连忙趴到地上。

众人半信半疑,多出一些惊乱。

一条大汉一跃而出,问:“你怎么知道?!”

狄阿鸟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不然,还要耳朵干什么?!”

他看看一个人提的锣,一把夺过来,说:“谁来尿一泡尿。”

大伙饱受战乱,穷乡僻壤的,也没有人讲究,当即就有人尿了一锣。大伙伸着脑袋看着,只见狄阿鸟先放在别处,让尿面平稳,随后往地下一放,除了余波,都是一条、一条的战栗纹。

有的佃户就凑在上面,不时抬头往上看,问:“这就有马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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