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其实并不信任我。”

夏东海没作声,算是默认。

我叹了口气,这也是块硬骨头,可怜我这口老牙,慢慢啃吧。

这天下午,我带圣上去九成殿,翟让和夏东海随行,因为事先已经清理过,所以我们进到大殿的时候,四下都静悄悄的,只有太阳的阴影,投射在屋檐背阴处。我站在自己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这就是九成殿,大殿的内宫有一处温泉池,泉源来自狐尾山温泉谷,水质十分清澈,圣上若是有兴致,稍后可以去舒活下筋骨。”

圣上笑道:“不着急,你先带我去你住处参观看。”

我干笑不已,百般推托,“没什么可参观的,平时已经是猪窝一个,现在长时间不清扫,更加惨不忍睹。”

这是实话,我喜欢读书,不喜欢做家务,屋里家私终年难得擦一次,偶尔心血**做个大扫除,也是虎头蛇尾,用大弟的话来说,就是“恐吓灰尘一把,骗骗自己良心。”

圣上咕咕的笑,“那更加要参观看。”

我无奈只好带路,把三人领到偏殿我独自居住的院落,用铜匙打开门,破罐子破摔的说道:“左边是厨房,中间是花厅,右边是书房,卧室在里间,要参观只管参观,但是不可随便评论。”

三个人却不急着参观内室,只是在院子里打转,院子里有一处花圃,此时正开得繁花似锦。

翟让问道:“田姑娘,这花圃是你自己经营的?”

“嗯。”

“这是什么?”

“三瓣茉莉,非常香,我自己培植的。”颇是有些自鸣得意。

“这是什么花?”

“大叶兰。”

“这个呢?”

我干笑,“那个不是花,是杂草。”

翟让尴尬的笑。

圣上没作声,看着花圃里边的某处,怔怔出神。

我疑惑问道:“怎么了?”

圣上指着一朵花问:“那是什么花?”

我扫了一眼,说道:“鸢尾花,不是本土品种,是从西域引进的。”

圣上低声说道:“原来它的名字,叫鸢尾花。”

“对,据说这种花的花语,是纯洁和奉献,圣上若是喜欢,稍后我移植几株过成象殿,让它天天开给你看。”

圣上问道:“这苗圃是你自己打理的?”

“是。”

圣上哦了声,状甚不经意问道:“这些花种,你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说道:“我二弟找给我的。”

“他又是从哪儿找来的?”

“按照他的说法,基本都是从灌园叟那里买来的。”

“灌园叟?这个名字好古怪。”

我笑着说道:“这不是他的名字,他说自己没有名字,因为住在东华门灌园一带,所以大家都叫他灌园叟。”

“他是做什么的?”

“一个花材商,专门经营花材和花种子,据说他收集有不下两千种的花种子,其中有很多来自西域的珍奇品种,比如昙花,还有就是这种鸢尾花。”

圣上双眼眯起,“东海,你即刻去东华门,把这个灌园叟提到丹阳宫见我。”

我摇头,“不用去了,他两年前已经从扬州搬走。”

圣上皱眉,“搬走了?”

“对。”

圣上面色阴晴不定,“有没有人知道他搬去哪里了?”

“没听说过。”

“他的园子呢?”

“盘给琼花观的观主王世充了。”

圣上细细抚摸伸出栅栏的鸢尾花,出了会神,问我:“你见过灌园叟本人么?”

“没有。”

“那么谁见过?”

“我二弟,每次都是他去帮我买花种子的。”

圣上清冷的笑,“你可否把你二弟请来,我有些话想要问他。”

我试探着问道:“圣上想问的话,和灌园叟有关?”

圣上点头,“对。”他纤细手指顺着鸢尾花修长花茎游走,往下数到四片叶子,连花带叶摘下来,放在鼻间嗅闻,“真香。”

我问道:“圣上你想知道什么?”

圣上不置可否的笑,“你把你二弟叫来,我问他那阵,你就知道了。”

我没有办法,只得一路小跑去骁果营官署,找到田武,“圣上要见你,在九成殿。”

田武惊讶之极,“姐姐,你回九成殿了?”

我苦笑,“没有,只是带圣上去参观,稍后照样要回成象殿。”我四下扫视了眼,“怎么不见李孝本?”

田武说道:“刚刚还在这里的,一转眼就走开了。”

我低声说道:“二弟,你听姐姐话,疏远李孝本兄弟,最好调离第十路,就算不做直长都可以。”

田武瞪圆了眼,“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照做就可以了。”

田武皱眉说道:“姐姐,我已经十六岁了,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

我心下有些恼,忍气说道:“算了,先不说这个,你现在赶紧跟我去九成殿,稍后圣上问你话,你知道的就回答他,不知道的,就老实说不知道,明白了么?”

田武不耐说道:“知道了,都说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

我气结,凶狠说道:“在姐姐跟前,你就是八十岁,也照样是个小孩子。”

“婆婆妈妈,凶神恶煞。”

我简直要气死,扑过去狠狠打了他一拳。

“你打人,哥哥从来不打我。”

“打你怎么了,你再跟我呛,我就把你揍成四不像。”

田武气道:“你不讲道理。”

两个人一路吵吵嚷嚷去到九成殿我住所,在门口时候夏东海拦住田武,“把你腰间长剑解下来。”

田武直着脖子说道:“我在骁果营当差,负责行宫宫禁安全,在这宫中行走,从来不解兵器。”

我叹了口气,“田武,让你解兵器你就解,觐见圣上不得带兵器,这是规矩。”

田武不服气,“可是这肥壮大汉腰间不也有长剑?”

夏东海气得面色铁青,翟让在院子里噗哧一声笑出来,一面打量夏东海身量,一边自言自语说道:“肥壮大汉。。。。”

夏东海回头恶狠狠瞪着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耐着性子给田武解释,“夏将军是圣上最为信任的近身护卫,圣上特别恩准他可以佩戴兵器。”

田武不甘不愿解开长剑,放在院子门外,走到圣上跟前,单膝跪在地上,“丹阳宫骁果营第十路千牛左直长田武,给圣上请安。”

圣上和颜悦色说道:“你起身来回话。”

田武起身,大刺刺打量圣上一番,低声附在我耳朵跟前说道:“姐姐,凭良心说,圣上生得真是不错,虽然是老了些,不过比起王三强,那真是好出无数倍,难怪你看不上他。”

我呻吟了一声,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这时圣上笑着问道:“王三强是谁?”

田武嘻嘻的笑,“回皇上,是骁果营第九路的直长,暗恋姐姐很久了。”

圣上若有若无的笑,转头问我:“有这种事?”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的几乎昏死。

圣上恬淡的笑,把玩手中鸢尾花,问田武:“我听你碧瑶说,你见过灌园叟?”

田武点头,“对,怎么了?”

“你还记得他的长相么?”

田武想了想,“大致记得。”

圣上略喜,吩咐夏东海,“你去找个画师来,我要他根据田武的描述,做一幅灌园叟的画像给我。”

这时田武笑出来,指着我说道:“现成就有一个画师在,圣上何必舍近求远。”

圣上讶然,含笑看着我:“碧瑶,看来你懂的东西还真是不少。”

我干笑,“皮毛而已。”

遂把圣上带进书房,只见满天灰尘弥漫,书桌上铺宣纸的地方,一只硕大老鼠正摊开肚子仰天大睡,尖尖牙齿露在外边,嘴角还沾着点点木屑,翟让低声笑道:“我的个神。”

我尴尬又难堪,徒劳的解释道:“我有好几天没在这里住了,是以。。。。”赶紧走到书桌跟前,用手戳硕鼠肚子,“二饼,醒醒。”二饼是我养的老鼠,取这名字,是因为它肚子上有两团黑点,看来似足两块芝麻饼。

二饼睡眼惺松睁开眼,吱吱叫了两声,懒洋洋的翻身跳下桌子,消失在墙角的某个老鼠洞里。

我用衣袖擦干净桌子上边的灰尘,又替圣上找来一张干净的凳子,伺候他落座,这才开始磨墨,对田武说道:“你说吧。”

田武仔细回忆,“他是个老者,年纪估计是在四十到五十之间,眉淡眼细,不怎么有皱纹,三角脸,身形瘦小,嗯,和姐姐身量差不多高,微微有些驼背,声音粗哑,就这些。”

我苦笑,“这可难为死我了,有这样特征的人,世间何止千万。”

圣上没作声,沉吟了阵,问田武:“你确定他是男子?”

“确定,”田武解释道,“他有喉结,髭须,虽然身量瘦小,但确实是男子。”

夏东海说道:“应该不是她。”

圣上惆怅的笑,“我就知道,决无可能那么轻易找到她的。”

我搁下毛笔,试探着问道:“圣上在找谁?”

圣上没做声。

我鼓足勇气问道:“是不是那位消失了二十多年的姑娘,你想送金簪的人?”

圣上没承认,但是也没否认。

我看得心中酸苦,勉强笑道:“圣上是不是觉得,灌园叟有可能就是她?”

圣上没作声,夏东海接口说道:“对。”

“为什么?”

夏东海偷眼看了圣上一眼,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大约十年前,长安有个人,收到那位姑娘送去的一包花种子,那人将花种子培植出来,开出的花,和你花圃里边那种鸢尾花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我勉强笑道,“后来呢?”

夏东海说道:“后来我就拘拿那人去问话,打听那姑娘下落,当时只差没将他头颅拧下来,但他一个字也没说,我们只好夺了那株鸢尾花,移植到正阳宫,可惜宫人不懂得照顾,那年冬天就枯死了。”

我说道:“那人是谁?从事什么营生的?他是怎么认得那位姑娘的?”

夏东海又看了圣上一眼,见他似是并不反对,这才接着说道:“他以前是个贩马的,经常在西域和中土之间往来,有一年他在大漠中遭遇风沙,遇到一个落难的同伴,就是那位姑娘,他分给她一袋饮水,因为这点滴水之恩,那位姑娘后来许给他很多资源,使他两年不到就崛起成为长安首富。”

田武咋舌,脱口说道:“有这么神奇?这娘们儿是什么来历,我怎么没摊上这种好事。”

圣上勃然大怒,额间青筋暴起,“你无礼!”他抽出夏东海腰间的长剑,一剑刺向田武胸口。

我惊得面无人色,一时也顾不上礼数,飞扑过去死死扣住剑刃,“圣上息怒,我弟弟他十五岁进宫,一直在骁果营做兵丁,没有人教过他规矩,说话粗鲁不文,恳请圣上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剑刃锋利无比,割破我掌心,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但是我不敢松手,大弟已经不在了,二弟现在是田家唯一的希望,我无论如何要保全他。

圣上冷笑,“滚开。”

我心念千转,“我从前看过一本书,叫做《乾坤移转要略》,专门讲易容术,我照着这本书,把自己改装成一名男子,连我弟弟都没认出来。”

圣上眼中波光闪动,“有髭须和喉结?”

“有,不仅如此,这本书还有专门章节,介绍一种复原术,教人如何复原易容者的真面目,灌园叟究竟是男是女姑且不论,如果圣上有心,把灌园附近的百姓找来,向我细细描绘他的长相,我就可以勾勒出他作为女性的基本容貌。”

圣上立即吩咐夏东海,“你去灌园,提两个最熟知灌园叟的百姓进宫。”

“慢着,”我深吸口气,“我刚刚只是说我能做这件事,但我可没答应要帮你做,当然,如果你肯饶了我弟弟,情况又另当别论。”

圣上松开手中长剑,“以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