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扣住长剑的十指,此时才觉手心火烧火燎般疼痛,田武惊魂未定,站在原处呆若木鸡,夏东海说道:“田武,还不出去。”

他拣起地上长剑,擦干血迹,插回剑鞘,田武如梦方醒,颤着声问我:“姐姐,你的手怎样?”他眼圈发红,似是悔不当初。

我龇牙咧嘴的抽冷气,“没事,你先回骁果营,姐姐晚些再来找你。”

田武愧疚说道:“姐姐,对不起。”

看样子仿佛是要做万言忏悔。

圣上皱眉,似是十分不耐,我看得心惊,连忙推着田武往外走,“不要罗唆,赶紧离开这里。”

一路把他揪到院子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我低声对田武说道,“你现在即刻回家,带着爹妈还有碧桃,离开扬州,走得越远越好,切记要快,今天夜间一定要出扬州城,迟了就走不了了。”

田武惊诧问道:“为什么?”我轻声叹息道:“因为姐姐虽然看过《乾坤移转要略》这本书,但那书上没有提到所谓的复原术,那玩意儿是姐姐编出来的,稍后圣上就会识破。”

田武惊得面无人色,“姐姐你怎么可以欺君?!”我心想这还不是给你逼的,“所以你赶紧带着家里人逃走。”

田武慌乱不已,“那你怎么办?”我镇定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圣上目前还需要我照顾,就算他有心杀我,也不会急在一时,只要挺过眼前这一关,稍后我自然有途径逃出去。”

“你有什么途径?”我微笑着说谎:“我在丹阳宫生活了十年,对这里每一处布局设置都了若指掌,我知道明秀殿有一条秘道,直接通到狐尾山顶,到时候我就走那条秘道出奔。”

“我们在哪里汇合?”“幽州舅父那里。”

田武羞愧说道:“姐姐你要当心,都是我的错。”

我苦笑,“君心难测,和你没关系。”

田武垂泪不已,“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胡乱乱语。”

我点点头,“好了,你赶紧走,”一时心如刀绞,知道自己今次必定凶多吉少,又补充一句,“以后你就是家里长子,要好生照顾爹妈,护着妹妹。”

田武走后,夏东海也离开九成殿,去灌园拘拿熟知灌园叟的百姓进宫问话,圣上在我书房拣了本书,躺在阴凉的走廊上翻阅,我和翟让闲着无事,顶着大日头,清理鸢尾花,盛放在两只竹编的箩兜里边,准备稍后带回成象殿。

我双手裹着纱布,和翟让一起作业,“千万要小心,鸢尾花非常娇气,伤到它的根茎,整株都不能存活,我这里已经没有多余的花种子,如果今次移植失败,明年就再看不到鸢尾花盛开的情景了。”

说着说着,自己倒挖断一株,顿时干笑不已。

翟让忍不住笑出来,“算了,还是我来吧。”

我乐得清闲,也没有反对,翟让一边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话。

“你手上伤口怎样?”“没事,没伤到筋骨。”

翟让没作声,过了小会儿,低声问我:“田氏,你真的懂得复原易容者的真面目?”我警觉看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头。

翟让笑道:“其实你不懂,对不对?”我沉吟了阵,说道:“不,我懂。”

翟让站起身,直视我,“你说谎,承认吧,你不懂,这世上也根本没有所谓的介绍易容的书,更加不会有教人复原易容者真面目的章节,你编出这些谎话,不过为了救你弟弟。”

我笑出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承认上述事实,我现在就去圣上跟前替你求情,让他免你不死;你如果不承认,稍后东海提人回来,你画不出人像图,激怒圣上,届时没有人会替你说一句好话,”他冷淡的笑,眼角余光扫我一眼,“你要知道,欺骗圣上,那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我没作声。

翟让步步进步,“田碧瑶,你承认吧。”

我看着翟让,突然笑出来,“不,翟让,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确实是懂那门技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需要你帮忙。”

翟让沉吟了阵,“田碧瑶,你很倔强。”

是的,我很倔强。

一个时辰之后,夏东海提了两名男子回九成殿。

其中一人二十岁上下,面色黧黑,指甲缝隙俱是泥土,衫裤也沾染了好些,但身上却有股淡淡的花蜜香气,看情形应当是花农的了,另外一人年纪约有三十四五岁样子,身形颇是魁梧,穿着道袍,国字脸上,一双长眉斜斜插入鬓角,我记得以前曾经在某本古书上看到,说这种眉形,叫做凤展眉,是上古以来最少见的眉形,据说女子生了这样眉形,必定权倾天下,但男子生了这样眉形,就是个凶兆,多半得不到善终。

圣上问道:“东海,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夏东海说道:“回皇上,两个人当中,一个是灌园叟以前的弟子,跟着灌园叟学习种花技术有八年左右,叫桃树,另外一个是灌园叟花圃现在的主人王世充,他自称是灌园叟很要好的朋友。”

身形魁梧那男子双膝跪在地上,“草民王世充,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圣上双眼微微眯起,“王世充,你好面熟,我以前应该见过你,你是做什么的?”王世充受宠若惊,“皇上真是好记性,草民是扬州琼花观的观主,七年前,琼花观的琼花盛开,皇上乘坐龙舟过扬州观赏,是草民负责接待的。”

“王世充,你和灌园叟很有交情?”“是的,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观里边的琼花,也是他替我培植的,他离开扬州时候,许多人都想盘他的花圃,他都不肯答应,说那是他的心血,一定要交给信得过的人看顾。”

暗示他和灌园叟关系匪浅。

“他为什么离开扬州?”“我不清楚,他没告诉我,”王世充想了想,对旁边那二十上下男子说道,“桃树,你知道个中的原因么?如果知道,赶紧说给皇上听。”

桃树怯生生看着圣上,嘴唇翕合,“师父没告诉我原因。”

圣上出了会神,突然问桃树,“你师父到底是男还是女?”桃树吓了一跳,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老实说道:“是男。”

“你肯定?”“我肯定。”

“有什么依据?”“有一年冬天,师父受了风寒,高烧不止,是我替他擦身,照顾他几天几夜,当时看得很清楚,他身子上有所有男子的特征。”

我心中一块大石至此落地,灌园叟的性别既然完全确认,再用复原术勾勒出他作为女性的基本容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圣上微不可闻的叹息,眼中波光黯淡,“有所有男子的特征。

。”

夏东海在旁边不声不响插了一句,“虽然是男子,但他手上有鸢尾花的种子,和她必定还是有些关系在的。”

圣上略喜,吩咐王世充和桃树,“你们两人,仔细回想灌园叟的样貌,细细描述出来。”

王世充皱眉苦思了阵,慢慢说道:“四十上下年纪,身量和我齐高,皮肤是深棕色,狭长双眼,方口,薄嘴唇,正方下颌。”

众人都愣住了,各自面面相觑,怎么王世充和田武形容的灌园叟完全不同?简直判若两人。

我干笑着问桃树,“现在轮到你说你师父样貌了。”

桃树说道:“跟王道长说的差不多,师父颧骨很高,面容瘦削,眼眶深陷,左边额角上有一处破相,双手骨节粗大,手足都十分宽厚。”

我越听越是惊讶,强自按耐住心中好奇和疑惑,按照王世充和桃树所形容的,大致勾勒出一幅人像,两人看过之后,又提了些修改意见,我重新修正过,最终画出的是一位英武之中略显憔悴的中年男子,眼神忧郁,表情莫名忧伤,我把画像递给圣上,心里七上八下。

圣上仔细看了一遍,对夏东海说道:“东海,你觉得这是谁?”夏东海看了一眼,“虽然有些出入,不过应该可以确定是他。”

圣上含笑说道:“我也这么想,”又转对我说道,“碧瑶,你做画的技术着实是不错,这幅像让我很满意。”

我干笑不已,趁机追问了句:“圣上认识这画像上的人?”圣上悠然的笑,“认识。”

“他是谁?”圣上笑道:“我的旧相识,年少时候的对手,不,一生的对手,”他轻声感慨,“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当年我们在雁门关对决那阵,都还只是二十多岁的人,转眼之间,大家都老了。”

我苦笑,讲了这么一堆,最后也没说出那中年男子到底是谁。

圣上收起画像,问桃树,“灌园里边除了你师父,还有没有别人叫灌园叟?”桃树摇头,“没有了。”

我想了想,问道:“那有没有一个这样的老者:四十到五十之间年纪,眉淡眼细,三角脸,少有皱纹,身形瘦小,身量和我差不多,有点驼背,声音粗哑。”

这次桃树点头了,“有的。”

我笑出来,“看来灌园叟有两个。”

圣上面色微变,踌躇良久,艰难开口:“这老者,一直和你师父在一起?”桃树摇头,“不的,师父十年前已经在扬州,那老者是六年前才来的,在灌园做了三年短工,师父从来没见过他。”

圣上眼中光彩大盛,“你把那老者的事详细说来我听。”

桃树说道:“六年前,那老者到灌园歇脚,因为身上没有盘缠,就请求我们收下他做花农,彼时我觉得他年纪虽然已经不轻,但手脚灵活,就答应了,每个月给他三两银子,包吃包住,三年后他说盘缠已经攒够,辞工离开灌园,回家乡去了,后来就再没有音信。”

“你师父是否知道灌园曾经有这么个人物存在?”“不知道,师父一向不过问这些事,都是我在打理。”

圣上面色潮红,双眼熠熠生辉,“她回家乡去了,我早该知道她会回家乡的,桃树,你即刻把那老者详细形容出来,”跟着对我说道,“碧瑶,你用复原术,把他的女性容貌勾勒出来,我肯定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我背心开始冒汗,干笑道:“圣上为什么这么肯定?”心里不住叫苦,圣上既然笃定那老者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如果我复原出来的画像和他设想的不一样,我就再没有活路了。

翟让冷眼打量我,灰色眼珠波光转动,颇是有些看热闹的味道。

圣上说道:“我的直觉,一定是她,不会错的。”

我没作声,脸上豆大汗珠滚落。

翟让心怀叵测的笑,“田姑娘,你好像很紧张?”我定了定神,笑着说道:“没有,”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心下叹息,“桃树,你说吧。”

桃树脸上却冒汗,怯生生说道:“我忘记他具体长相了。”

我又惊又喜,忍了又忍才没露出笑容,自觉像是刚刚拉到刑场准备斩首的犯人,突然得到了特赦令,那种心情,只能用喜极而泣来形容,只是可惜我此刻是万万不能表露出来的。

圣上面沉似水,“什么叫做你忘记他具体长相了?”桃树小声辩解道:“灌园是扬州顶有名的花圃,每天都会有人上门打短工,那老者终年带着斗笠,只能隐约看到他的长相,又已经走了三年有余,小人实在是不记得他都有什么特征了,”他偷眼打量圣上,发现圣上也正凶狠注视他,心中惊惧之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皇上饶命。”

圣上面色铁青,却没有作声,良久轻叹口气,“拖出去。”

我立在旁边,庆幸自己逃出生天之余,也有些兔死狐悲。